莫思妤一路策马扬鞭,不敢再回头看邱家村一眼,直奔出数十里远,才在河岸停下来,马儿自己去一旁吃草。

    太阳无疑是温暖的,莫思妤躺在草地上,脑海中一遍遍过着看到的场景,朴实的农家小院、孩子的大红小袄,甚至想象出临彦和秦湘夫唱妇随、鹣鲽情深,没事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喂喂鸡鸭,去林间打猎,夜里临彦会伏在秦湘小腹上,满脸欢喜的商讨着孩子的名字。临彦那么喜欢阿湘,平日定会将她宠到天上去。

    至于她和秦湘之间那点微末的、不足为人道的感情,被她早早掐死在摇篮里,本就从来没有存在过,现在她凭什么要去讨回?

    她过得好便行了,夫妻和睦,也很快就要当上娘亲了,邻里之间似乎处的也不错,那王大娘……王大娘?莫思妤猛地坐起身来,她刚刚好像在王大娘家门外听到了孩子啼哭的声音,如果……如果阿湘的那件小袄是替别人准备的呢?她心地良善又聪慧,给村里的娃娃做件小袄也在情理之中,而况她初来乍到定要好好处理邻里关系。

    如果……阿湘在等她,她却走了,要怎么办?

    莫思妤的心狠狠一跳,牵过白马,又往邱家村奔驰而去。纵使这个猜测只有一丁点的可能,她也不会放过,说到底,她只是为自己想再见秦湘一面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然而她尚未赶到邱家村,迎面便尘土飞扬,二人一骑疾驰而来。

    “吁——”两方在同时勒马。

    临彦先行下马,然后将手递到秦湘面前,刚伸出一半,想到什么似的又放了下来,眼睛望向莫思妤,退开了几步。

    莫思妤沉默着走到秦湘的马前,伸出了手,她的手指修长而白净,很是漂亮,只是掌心有很多细小的伤疤。

    秦湘握住她的手,身子一轻,就被人抱在了怀里,温暖而又柔软的怀抱。

    莫思妤不敢太过放肆,一触即放。

    她垂手站在秦湘对面,薄唇翕动,道:“对不起阿湘,我……”

    秦湘打断她,声音漠然,一字一顿道:“莫思妤,我不想听你解释,任何解释都抹杀不了你曾经放弃过我的事实。”

    她高高的举起了手掌,莫思妤闭上眼。

    “啪”的一声清脆声响,不知道秦湘这一巴掌用了多大的力气,莫思妤被打得偏过头,脸上顿时涌起五个鲜红的手指印,唇角有血迹流出。

    “从前的事,一笔勾销。现在……”秦湘牵过她的手道,“我们回家。”

    ……

    莫青璃已经醒了三天,因为身体虚弱只能在床上躺着,钟离珞被君曦叫出去,她有些口干,便挣扎着起身去桌旁倒茶。

    怎料身子竟似成了一滩烂泥,一下床便摔倒在了地上,手脚好似全无知觉,使不上一点力气。她试探着运了内力,内府空荡荡的像是从来没有东西存在过。联想到近几日大家看她的神情和欲言又止的模样,莫青璃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轻声叹了口气,四肢并用的重新爬回床上躺下,闭上了眼睛。

    不久,门口传来脚步声。

    莫青璃道:“阿珞,我想喝水。”

    钟离珞去桌边倒水,然后扶着莫青璃坐起来,喝过水后,屋内有片刻的沉默。

    钟离珞犹犹豫豫:“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和我的身体有关?”

    “嗯,君师父说重塑经脉后,你的武功……”她深吸了口气,继续道:“你的武功暂时恢复不了。”

    莫青璃了然:“不是暂时恢复不了,而是武功尽失吧。”

    “你别担心,君师父说勤学苦练几年还是能恢复。”她绕了好几个弯,君曦的原话是:她武功尽失,即使再如以前一般勤学苦练也难以恢复至以前的八成。

    女人显而易见的心疼和忐忑,莫青璃忽然就笑开了,仿若万朵凋零春花重回枝头,她笑着说道:“那这几年我岂不是不能再舞剑给你看了?”

    “我舞给你看,你教我的剑术,我已练得足够好。”

    “可我不会弹琴。”

    钟离珞将下巴搁在她肩头,轻声喟叹道:“我可以教你。”

    死生之外无大事,武功全失又算得了什么,最坏的结果里最好的部分是我们还在一起。

    弑楼的势力被全部铲除干净,只余下一个风无影,连城向莫青璃求情将风无影保了下来,其实就算她不说,莫青璃也再没有心力去追究那些陈年旧怨了。

    连诀死了,他的目的也达到了,所有的事情终于尘归尘、土归土,大家也不再提及。

    六月末,莫青璃的伤养得差不多了,打算在弑楼再歇一阵就与连.城告别,随钟离珞两人去浪迹天涯,再不管什么凡尘琐事。

    七月初七,民间所称的“七夕节”,莫青璃身子已经大好,为了庆祝,众人把七夕过得跟新

    年一样热闹,一丛丛的烟花冲上云霄,绚烂多姿。擀面皮、包饺子,连.城是所有人里最兴奋的一个,连元宵也包了一大盘,忙活来忙活去,恨不得把全部的活都干了。只可惜并不是所有的活她都能胜任的,比如把土豆丝剁成了土豆泥,把土豆丝做成了土豆条,甚至土豆饼。

    最终以黄槿笑着将她赶出厨房而告终。忘记说了,连.城与黄槿在莫青璃沉睡的三个月中莫名其妙的便重归于好,现在比谁都腻歪。

    一顿饭大大小小,吃得其乐融融,之后赏花弄月,子时将过才各自回房歇息。

    莫青璃和钟离珞是被刀兵之声惊醒的,弑楼一经奇袭,二经莫连打斗,毁坏甚多,是以众人住的地方相距甚远,莫青璃和钟离珞先去隔壁房里把长安叫起来,然后才一起去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空气仿佛凝成了一把细针,分分寸寸扎进人的心里。

    钟离珞抬手捂住了长安的眼睛。

    风无影乱发披面,被一枪穿心而过,钉在了阁前巍峨的门柱上,已经断了气。

    黄槿抱着连城,连.城躺在地上,长长的眼睫毛盖住了眼睛,嘴角有黑色的血迹。

    风无影同连.城的关系就像青衣和莫青璃一样,或者更加亲密,因为风无影没有其他的弟弟妹妹来分散他的感情,他甚至将他那点从血腥里开出花来的微末的少年情怀全部寄托在了这个小他十岁的少主身上。

    所以当他给黄、连二人道别时没人防备他递过来的酒其中一杯是有毒的,黄槿身有不适也就没有阻止连.城代她先喝了自己那杯,而毒就下在了那杯酒里。

    那毒是连诀生前的得意之作,无色无味,一入喉肠,登时毙命。

    连.城的手垂在地上,纤细的指尖捏着一纸素笺,莫青璃蹲下身,看见上面清秀隽婉的字迹:嫁给我,永远做我的妻子。

    不知道她们俩之中的谁写的。

    沉默像是一把蜿蜒的白刃,良久,黄槿慢慢躬下身,不受控制的发起抖来,喉中发出“咯咯”的声响,“哇”的吐出一大滩血。

    莫青璃清晰地看到,她琥珀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死掉了,再也不会活过来。

    好像那些过往的岁月,在她身上凝成了琥珀,永远封存。

    直到长安率先一嗓子哭了出来,将这一片空洞的死寂无情的撕裂,“连姨她死了是不是?”

    钟离珞摸着她的头,轻轻地说道:“她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长安不依不饶的哭闹起来:“你骗人,奶奶死的时候你也这么说,这么久了她为什么都不回来看我,你们都是骗子。”

    钟离珞按住她胡乱挥舞的手。

    莫青璃道:“阿珞,带长安回房。”

    她声音不重,也不严厉,长安却不敢再出声。

    重归于寂,黄槿抱着连.城的尸体踉踉跄跄的站起来回房,刚走了一步腿像是承受不了重量似的软倒,她脚步错开,反应极快的身子往后一仰,脊背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喃喃出声:“连.城,没摔疼你吧?”

    莫青璃静默的立在一旁。

    黄槿仰面躺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旁听得五色珠帘脆响,隔了经年的时光,她双眼看向墨黑的天顶,星河璀璨中,依稀映出一副素白的袖子,往上是一尊漆木托盘,再往上是女子温柔好看的眉目。

    她略低了低头,睫毛盖住一半的目光,含着些……仿佛是不好意思的笑意。

    “姑娘,你醒了?”

    看着看着,黄槿眼睛里的眼泪便湿了鬓发,她却好像无知无觉一样。

    “我……要和她成亲。”

    然后黄槿擦了擦眼泪,无比镇定而又有条不紊的回房,烧水将连.城身上的血迹清洗干净,换上大红喜服,绾发梳髻,她眼里含着欣喜而又忐忑的笑,同每一个新嫁娘没什么两样。

    因为是夏天,连.城的身体没有那么快僵硬,她合眼垂首坐在梳妆台前,乖觉地任人装扮,两颊涂了淡淡的胭脂,嘴角被微微提起一点笑的弧度。如果不是她完全静止的呼吸,和无法再给予温暖拥抱的手臂,没有人会怀疑她已经死了。

    这场活人和死人的婚礼,莫青璃是第一次主持,然足以铭记一生,当黄槿握着连.城的手给她敬茶的时候,她几乎就要落荒而逃。

    据黄槿说,连.城临终前要求将自己的尸体烧了,骨灰洒在东海里,不要给她留什么念想。

    婚礼之后,莫青璃喝得大醉,摇摇晃晃走到了连.城的房间,她脑子倏地清醒过来,刚准备离去,就听见里面传来的嚎啕大哭声。

    后来,黄槿大病,躺在床上人事不省。

    钟离珞和莫青璃将连.城的尸身带走,在东海之滨架起柴堆,一把火烧了,就在收敛骨灰的最后一刻,黄槿仿佛有心灵感应似的赶到。

    她轻衫素裹,粉黛不施,头发挽成了髻。她双手抱着连.城的骨灰,道:“主上,我想离开鬼楼。”

    她语调平静,莫青璃却从中听出她话里淡淡的一缕时过境迁的怅惘。

    弱柳扶风美,无风柳为谁?

    “好,”莫青璃说。

    黄槿微微颔首,不再说话便退下了。

    她走出老远,身影渺小而单薄,莫青璃忽然低声道:“阿珞,连.城这样做会不会太残忍了?”

    钟离珞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时间倒退回前几日的夜里,莫青璃正打算就寝,连.城忽然来访,把两人惊了个措手不及。

    “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们,我是南疆大祭司的女儿,长安是我的侄女,确切来说她不该叫我连姨,而应该叫姑姑。数年前越国三王爷叛乱,他们害怕大祭司的能力,就在我身上下了剧毒。后来被义父救下来,剧毒无解,只得以毒攻毒,义父几乎心力交瘁才将我治好,只是体内毒素纷乱,相生相克,便不能沾染上其他的毒药。几个月前,我替阿槿挡了一剑,韩荃坤的剑上涂了毒。”

    莫青璃道:“既然如此,依你的敏感定能发觉剑上有毒,而且这一剑刺到黄槿身上或许并不会致命,于你来说却是催命符。”

    连.城摇头苦笑:“我当时只想着不能让她出事,哪里会有心思去想这些。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和阿槿,这辈子怕是要生死两隔了。然后我又庆幸又无奈,庆幸的阿槿还没有喜欢上我,现在抽身还来得及。无奈的是我终其一生也无法得到她青睐的一眼。可后来事情的发展全部脱离了正常的轨迹,阿槿说她要养我,你知道她平素内敛,我当时就想,这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好听或许也是唯一的一句情话。我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努力的压下喉咙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那个‘好’字。我的心上人,我追逐了那么久的人,她说她喜欢我,我却不能答应她。”

    “她是一个固执的人,一旦认定一个人就会拼尽全力,我在她面前毫无还手之力,那阵子我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后来我慢慢的不甘心起来,我不想死,我翻遍带来的南疆古籍,做了无数的实验,找到了一个方法,虽然没有前人试验过,但或有一线生机。”

    “我想让你们陪我演一场戏。我时日无多,是以会安排一场假死,立下死后将尸身烧毁的遗嘱,我死之后你们趁阿槿不备将我的尸身偷出来烧掉,我会事先准备一具贴着人皮面具的‘我’的尸体,然后你们把我真正的尸体放到冰棺里,扔进寒潭,我身体里种了很多蛊虫,会和我体内的毒相克,若侥幸不死,总有苏醒的一日。”

    莫青璃忍不住道:“若是有朝一日你醒了,而阿槿已经另有所爱了呢?你……”

    “我在体内种了情蛊,母蛊在她身上,若她对我的感情终有一日被漫长的时光湮没,或者她过世了,那我也没有醒来的必要了。”

    ……

    莫青璃道:“我只是没想到,连.城会选择这样的死法,算得上是替阿槿而死了,要让阿槿带着愧疚活一辈子么?”

    钟离珞望着黄槿离去的方向,已经看不到人影了,叹出口气,道:“谁说爱情里必须是无私的呢?连.城也只不过是想,多一点让她记住的筹码罢了。况且,本就是因她而死。她有什么错?”

    莫青璃低头咀嚼了片刻,还是觉得这问题无解,只得作罢。

    钟离珞食指微曲,伸进嘴里吹了声悠长的口哨,远远地跑过来一匹雄姿英发的乌啼踏雪,全身墨黑,唯四蹄雪白,身侧挂着那把影麟剑。

    钟离珞先将莫青璃扶上马,然后翻身坐在她背后,一手提缰,一手圈住她的腰。

    她脸颊贴在莫青璃的耳廓,柔声问:“想去哪里?”

    “我曾经在京都答应过你,等此间事了,便同你去游山玩水,东山云隐寺,南海沧浪阁,北城凉筑楼……我们先去云隐寺听钟声,再去凉筑楼观雪景,最后去沧浪阁,可以么?”

    钟离珞圈紧她的腰,低声笑道:“谨遵妻命。”

    天涯旧路,酒家萧疏,灯萦黄沙残雾。

    平野客宿,是你醉步,牵马孤旅日暮。

    我曾说日暮,原是归途。

    也曾踏归途,望日暮。

    不知此生漂泊几度,知足。

    天地虽大却不如斟两壶,

    与你一马一剑驰骋川谷。

    闲了秦筝懒了花囊绣布,

    身披日月饮江湖。

    从此管他几番岁月寒暑,

    逍遥人间笑看俗世痴怒,

    今宵对剑起舞,

    明朝海阔信步,

    携手归途。

    天涯来路,放眼过处,苍茫华年不复。

    天下客宿,与你醉步,饮马长河日暮。

    你曾说日暮,原是归途。

    也曾说归途,尽日暮。

    当年手种红药倚户,如初。

    天地虽大却只消斟两壶,

    与你一马一剑驰骋川谷。

    闲了棋盘懒了书卷画谱,

    身披日月饮江湖。

    从此管他几番沧海变数,

    逍遥人间笑看红尘离苦。

    大漠长天回顾,

    斜阳双人信步,

    日暮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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