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千重峰到晟京城,多是崎岖山路,时维二月,在某一截格外崎岖的山道上,一辆外表朴素玄机暗藏的马车,由精壮的护卫拥护着,朝晟京城的方向,悠哉悠哉的行进。

    马车内,一双男女正大眼瞪小眼。

    “……你得瑟啊,你有骨气啊,你是男人啊,你好了不起哦,跟我闹绝食,好了,你赢了,现在我送你回晟京,送你去送死好吧?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会还没送过去就挂掉吧?哼哼,还想对敌,你是虚弱得忘了量自己的力还是忘了量别人的力,哦,你知道耗子找狮子决斗的故事吗?和此刻的情景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陆情轩偏头,透过珠帘看路边零星的野花,对幽兰若的数落,不置一词。

    幽兰若到了杯冷茶水哗啦啦灌进喉咙里,也不知是想润润嗓子还是想浇浇心火。

    她不是不懂陆情轩的牵挂,他的父母亲人朋友都在晟京城,这段时间偏偏局势动荡,政权更替,敌友难分,他心急如焚实属情有可原。只是,陆情轩醒来后不安慰她一声,也不顾忌自己病弱半分,这般为国捐躯慷慨就义的架势,她怎么看,怎么刺眼。

    空茶杯重重的落在木几上,发出沉闷的“嗡嗡”响声,幽兰若觉得自己快成第二个修禹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她会在陆情轩讨厌她之前先讨厌了自己。

    陆情轩心底微微无奈,山道两旁野花已开得烂漫,但如何能及车中女子颜色十分之一?

    她的关心,他自然懂得。只是,他从不是会陷于温柔乡不顾家国义的人。

    “伯父的身体每况日下,我只是担心,他坚持不到春天。这些年我一直奔波在外,没尽过几天孝,本欲陪着他走最后一程,但没想到一再食言。”陆情轩视线依旧透过车帘看向山道,这已经是晟京城的地界了。

    幽兰若抱膝靠在马车内壁,他一再食言,都是因为她。他远走他乡,也是因为她。

    她突然甩甩头,不欲再想这些。伸手对车外道:“馒头。”立刻有人递过过来一个馒头,似乎是知道她定然会取,随时准备好的。

    接过馒头,幽兰若收回手,将馒头举到面前看了看,白皙干净,看似松软柔韧,在干粮中,已算可口。她用指尖撕下一小块,递到陆情轩唇边。

    之前陆情轩一醒来就说要回晟京城,她担忧他的身体,自然是一千个不答应。他开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她不理会,后来发怒,她也不理会,见她软硬不吃,他竟然绝食以抗议,幽兰若委实没想到陆情轩能做出这样的举动。

    两天后,看他睡了两月都未消受的形容突然消受了几分,她那个心疼,妥协之余也深感愤怒。

    她决定和陆情轩一起回晟京的同时,也决定这几日不给陆情轩准备食物,他不是说不吃吗?那她何必白白浪费粮食?粒粒皆辛苦啊!

    陆情轩竟然硬气,行了两日,腹中不知响了多少个惊雷,竟然也不吭声。

    算来,这已经是陆情轩醒来的第四日了。幽兰若心底一叹,总不能真把他饿坏了,最后苦的还是自己。

    陆情轩瞥了眼雪白的馒头屑,张嘴,咬下,这回,倒没再硬气了。幽兰若一块一块耐心的喂着,突然感觉这个动作怎么这么别扭?

    哦,是闺阁小姐逗鸟的动作!

    幽兰若嘴角忍不住狠狠一抽,她曾对养鸟起过兴致,但想到弱质芊芊的娇俏美人站在鸟笼小矫情的动作,她便不寒而栗,一股浓浓的恶心之感泛上喉头。

    察觉到幽兰若的走神,陆情轩望她一眼,视线再次看向车帘外。忽然,一抹白色闪现在视野内,那么突兀。陆情轩心中一跳,眯了眯眼睛,“那是什么?”语声响起,惊觉竟带了一丝颤抖。

    幽兰若一把掀开珠帘,沿着陆情轩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大片大片的缟素,缟素……

    当日为了安心呆在千重峰上照料陆情轩,她吩咐停止与外界传讯。星矢会社能在千重峰上建立据点,正是因为降低通讯率,又在深山中,很难被人察觉。若她一接手,就大张旗鼓肆无忌惮的书信传来传去,极易暴露藏身点不说,还容易引来祸患。

    她当然不担心星矢会社的报复,因为他们在东洛国的所有据点都已经被陆情轩端了,歌无欢想要在漠国遥控,那传递过来的杀伤力可以直接忽略不计。除非,他亲自前来,但是,他会来吗?

    来,幽兰若定会让他有来无回!

    收回思绪,幽兰若望着三尺外的缟素,魂灵都颤了颤。

    “小姐,我们还要继续回晟京城吗?”瑕非望了望停在山道边上的马车,马车里现在躺着一个人,一个小姐行任何决定都要再三顾忌的人。

    如今的局势显然非常棘手,她们从最开始就失去了先机,现在回去,不是送上门待宰吗?

    幽兰若深深的看了眼白得刺眼的缟素,转身大步往回走。回到马车上,陆情轩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幽兰若却眼角余光却瞥到他颤抖的指尖,虽然竭力隐忍,仍然颤抖不止。

    “是,”幽兰若顿了下,神色现出不忍,“芳公主,薨了。”

    “噗!”

    陆情轩颓然瘫倒,一抹鲜红染上衣襟。点点艳色,如墨晕开,却比墨更亮,更刺眼。

    幽兰若素闻陆情轩年幼时十日有七日在皇宫,由文德帝教导,还有两日半在公主府由芳公主照料,陆情轩和芳公主只怕情同母子也不为过。乍闻母逝,临终前他未能侍奉在侧,他竟至伤心呕血!

    陆情轩抬手一抹,手抬得有些吃力,落下的有些急促,他看着衣袂,衣袂是紫色,沾染红色,变成更深的褐色,他喃喃道:“姑姑刚出生的时候,适逢连年大旱,术士进言,有妖星降世,占卜得卦,污蔑姑姑是妖孽,要处以火刑,姑姑被架上柴堆上时,一声啼哭,瞬时乌云密布,天降甘霖,瑞泽东洛三千沃土。”

    这是那个尊贵女子一生荣华的开端。

    幽兰若沉默,后来便是先帝以妖言惑众之名处死相士,赐封第一公主的圣旨。芳公主少年时便贤名远播,爱戴百姓,几番为民请命,受人敬仰。

    “及笄后,先帝赐婚莫相府大公子,完婚不过三日,莫大公子病逝,喜字还未降下,姑姑就成了新寡。”陆情轩的声音微微颤抖,“姑姑早知,莫相府的大公子病弱,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但当时适龄的皇室公主只有她一人,她不得不嫁。”

    “每一代的皇权,安王府握兵权二分之一,莫相府握政权二分之一,安王府选择忠于陆氏江山的继承人,莫相府的嫡子需有一名与皇室联姻,且此人不得参与政治。莫相府以此将家族分为两脉,以求万一获罪于天子还能为家族保存一条血脉。那一代,嫡子只有两人,莫叔叔是定下的家族继承人,他的兄长就是联姻的人。为了皇族对相权的维系,姑姑只能含泪出嫁……”

    这一嫁,就是数十年的守寡生涯。一个妙龄少女,最宝贵的青春,葬送。一个尊贵荣耀一生的女人,她不曾为自己活过一天。

    虽是早有猜测,但并无这般详细,幽兰若心下怅然。

    进城后,幽兰若没有停歇,命修尧驾车直接往芳公主府行去。行至半路,突然一条黑影窜进车厢,幽兰若大惊,正要大叫,黑影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唇,她也看清了这黑影是谁。

    幽兰若讶异的看着莫让,莫让素来是一身白衣风流公子模样,现下他的大伯母逝世,正是披麻戴孝的时候,他竟然没穿重孝麻衣。而且,他如今身穿的是世袭官爵继承人的云纹锦袍,那袖子上的金丝暗绣是一只狐狸脑袋,正是莫相府的图腾。

    “当初议定莫相府世袭相职时,与皇室联姻的嫡子为入赘,与莫相府再无关系,实际上,阿让和姑姑,是没什么亲戚关系可言的。”陆情轩淡淡解释道。

    幽兰若震惊,还有这样一说!此时政权更替,这是避嫌和划分站位吗?皇权这种事,有时可以八竿子打不着的正统传人冒出一个,有时嫡亲的侄辈不能吊唁。

    “陛下写下传位诏书封于大殿金匾之后,诏令满朝文武在其驾崩后开启,当夜四皇子带领家将逼宫,岐王秘密发兵,夺取了晟京城的控制权,第二日令百官上朝,见证废太子和陛下退位新皇登基,其时太子已被缚于殿前……”

    当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次荣登大宝的必定是四皇子时,芳公主带领东洛国最神秘的龙魂卫悄无声息的拿下了岐王府和密谋参与逼宫的官员家眷。

    “公主婶婶现身时,正是陛下命内监宣读退位诏书时,随后的受禅皇子,却还未及念出。太子命接手龙魂卫,捉拿叛逆,四皇子府中家眷悉数下狱,四皇子被乱箭射杀,岐王……”莫让一顿,微微哽咽,继续道:“太子下令,岐王挫骨扬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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