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宜闻在门口迎裴明诏。

    永安侯是先皇做太子时在潜邸带起来的武将,先皇继位之后,在西北又立下战功,先皇随即封了爵位,先皇去世之后,裴家一度不太受宠,后来因为瓦剌侵扰永安侯挺身而出,与也先周旋了四五年,大大小小的战打了几十场之多,裴家也就成了皇上依仗的武将,老侯爷对战瓦剌时受伤,而后不治身亡,裴明诏承继永安侯爵,承爵的公文还是由他交予礼部的。

    裴明诏年纪轻轻就做了侯爷,以皇上对裴家的信任,将来定然会前程无量。

    看到门房上的下人匆匆进院子来,姚宜闻上前走几步,走出门就看到裴明诏下马来。

    裴明诏二十岁才出头,眉毛浓黑而长,一双丹凤眼十分的明亮,下颌有明晰的棱角多了几分的英武之气,抿着嘴唇,透出几分的沉稳和内敛。

    姚宜闻上前见礼,两个人一路去了书房。

    在屋子里坐下,下人立即端水上来,裴明诏一言不发端起茶来喝水,姚宜闻在一旁等着裴明诏说话。

    裴明诏眉毛微扬,“姚大人可收到了忠义侯府的谢礼?”

    姚宜闻立即想起来忠义侯府在城外接婉宁的事,永安侯是为这件事而来?他心里那份担忧终于发生了。

    “京中最近传出不少闲话,我来跟姚大人澄清,在泰兴县我为了救忠义侯世子到了姚家庄子上,幸好有姚家人相助,后来才知道帮忙的是姚七小姐。”

    提起女儿在泰兴做的事,他应该有一种骄傲和自豪,自己的长女不声不响地救下了忠义侯世子。

    可是对于这件事,他只有初听时的惊讶和质疑,如今的迷惑和羞愧。

    这是怎么了。

    看着姚宜闻的表情,裴明诏想起这几天听到的传闻,姚三老爷不认养在泰兴的长女。听说姚七小姐来到了京里他心里有几分高兴。这么快就要见到那个聪慧的姚家小姐,没想到却听到了这样的话,姚七小姐没有被接进家门。

    他脑海里顿时浮起姚七小姐从容不迫的神情,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害怕。那时候他还想,一个十二岁的小姐怎么能这样,现在真相昭然若揭,没有长辈的关怀这照顾,就那样被扔在族里,所以才会和姚家二房的长辈互相照应。

    如果不伶俐不坚强,不自己照顾自己恐怕都不能好端端地到今日。

    那样的从容不迫中到底有多少的坎坷,受了多少的责难才能练就。

    想到这里,裴明诏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十二岁的女孩子应该被父母护在身边,姚宜闻却这样养自己的长女。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是不敢相信。

    姚宜闻的官声还算不错,虽然本朝的吏部侍郎和其他几部不同,只是个摆设,可姚宜闻也是进士出身,学问做的好。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是吏部的典册如数家珍,怎么也不能到连亲生骨肉都不闻不问的地步。

    这样也就罢了,却还将帮忠义侯府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

    听母亲回去说姚三太太的作为,好像并不将姚七小姐当做自家的女儿,提起姚家的长女甚至还颇有微词。

    他还不知道这些事的时候让人送名帖到姚家,后来知晓了他本不想登门。转念一想不如来说得清楚些。

    裴明诏瞥了一眼姚宜闻,站起身来,“我从泰兴走的匆促,没有见过姚老太爷。”

    姚宜闻顿时觉得像是被淋了一盆冷水。

    这是个误会,他早就知道了。

    是因为开始忠义侯府没有说得很清楚,只是提了泰兴。他们就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父亲身上。

    那阵子只要提起忠义侯世子,他们都十分的荣光。

    很快外面都传是父亲帮了忙,在衙门里他遇到了不少的同僚大家拱手道贺。

    再后来,他虽然知道了真正帮忙的是婉宁,他也没好意思解释清楚。帮忙的不是父亲而是女儿。

    怎么能随随便便在人前提起未出阁的女儿。

    现在裴明诏却说起来,不禁让他脸红,仿佛他刻意占了女儿的功劳。

    永安侯到姚家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就是为了将话说个清清楚楚?

    明明是自己生养的女儿,现在有了出息,他却没有跟着脸上有光。

    婉宁小小年纪,做事周到又稳妥,这样的话他最近屡屡听到。

    可是提起这个,他却不知道要怎么接话。

    难道说,四年里,那个在他心里不争气的女儿,突然之间就像变了个人,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并不看好的女儿却被人人夸赞。

    裴明诏没有留下来和姚宜闻寒暄,而是径直告辞出了姚家,姚家下人甚至连点心都没来得及送上来。

    姚宜闻看着裴明诏的背影,恍恍惚惚地回到内宅里。

    下人来禀告,“老爷,老太爷请您过去呢。”

    姚宜闻点点头,看向下人,“不用你们跟着了,我去屋里换了衣服就过去。”

    小厮和丫鬟都退下去。

    姚宜闻在园子里走着,不知不觉走到的婉宁曾住的院子。

    这是沈氏选的地方,离他们原来住的主屋不远,沈氏特意将院子的外墙刷成了粉色,粉色的小院子,里面种了许多花树,沈氏说小姐住的院子要多几分婉约,还提起沈家在扬州的绣楼,感叹,“如果有绣楼住就好了。”

    结果院子里种了葡萄,有一次婉宁爬上了葡萄架子,将乳母和下人都吓坏了,一个小姐竟然胆子这样的大。

    姚宜闻想起婉宁说的话,“四年里,父亲有没有进那院子里去看一看?”

    姚宜闻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院子仿佛很安静,石阶被打扫的很干净,一切都像从前一样,只是少了热闹。

    从前婉宁在院子里的时候,身边跟着四个丫鬟,六个婆子,无论什么时候下人都是来来往往的穿梭。

    正好院子的门敞开着。姚宜闻跨了进去。

    小院子里再也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几棵花树都不死不活地立在那里,四周都长满了草,只有旁边的翠竹还在风中摇摆。这样却更增添了几分萧索。

    这几年家里经过了几次修葺,沈氏住过的院子已经被翻新改成了他在后院的书房,婉宁这里却没有动,屋子从外面看很多地方都已经破旧不堪。

    那个葡萄架早就不见了。

    他当着大哥的面跟婉宁说,她住的地方还一如从前,都有下人仔细地打扫,其实这里根本不能再住人……

    姚宜闻想要进屋看看,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从主屋传出来。

    “自从七小姐走了之后,跟着七小姐的人都被发去了庄子上,只有我能留下来多亏了您照应。”

    然后是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你知道就好。”

    姚宜闻皱起眉头来听,那声音是张氏院子里管杂事的许大媳妇。

    “所以这些饭菜,是我孝敬您的。”

    许大媳妇很得意,“七小姐走了,你们一个个都丢了差事。院子里的大丫鬟嫁的嫁,送走的送走……那些人我是不知道,就和你走的近些,这才托了管事将你留下,家里的活计总要有人做,你们当时吃点亏去杂役房里,现在还不是去了门上。活儿不累,每个月比那些中等的丫鬟拿的也不少,也该知足了。”

    那人连忙道:“是,是,是,只不过还给我派了别的差事。让我打扫这个院子……我这一看,委实不知怎么下手,家里又不停地派活儿下来,您说,我只有一双手做什么的是。万一两边都没做好,岂不是要有责难下来,这才找您商量。”

    许大媳妇笑一声,“平日里看你也是伶俐的人,现在怎么犯起傻来,太太房里的翠夏月底就要出嫁了,才给你差事让你去口子胡同那边帮忙布置院子,这差事你做不好,得罪了翠夏,将来你就别想再有什么好差事落到头上。”

    “我自然知晓这个,绝不敢怠慢,”说着顿了顿,“可是七小姐回来之后看到这里的模样,我也是一样被责罚,请您过来就是想让您跟太太说一声,我或是收拾七小姐的院子,或是去口子胡同那边,只做一样行不行。”

    “还有你这样将差事向外推的,”许大媳妇冷笑,“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怎么就不长眼睛。”

    “翠夏的亲事是老爷指的,配给了家里的管事儿子。”

    “你说孰轻孰重?”

    “再说那个七小姐是能回来的吗?”

    “不说清楚你就不明白,这个家里就你一个浑人。”

    “如果能回来早就回来了还能等到今天。”

    “别看是个嫡女连庶女都不如,老爷记恨沈氏,将七小姐也当沈家人一样,丢开她都来不及怎么能接回来,六太太带着小姐来京里,我们还上下忙碌了一阵,如果七小姐真的能回家,还能将这件事交给你一个人来做?”

    “不过就是走走样子,等到老爷下衙的时候,你让人拿着东西从老爷跟前走过去,是那个意思就完了,老爷要的不过是个脸面罢了,不光是做给外面人看,在咱们下人面前也不能说亏待了女儿,否则传到外面去成了什么?我们做下人的时候要知道,什么时候帮主子撑脸面,什么时候尽心尽力的办事,什么时候应付敷衍,谁也没将外面那位当做正经的主子,你那么认真做什么?”

    “整个内宅就你一个人不知道,这个破院子,就是猫儿、狗儿没事屙屎的地界儿,前些日子青鸢的老子死了,她没空回家,就在这里烧的纸,我都瞧见了,你收拾做什么?不是白费力气?”

    许大媳妇话刚说到这里,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许大媳妇和裘婆子顿时怔愣在那里。

    “老爷。”许大媳妇半晌才反应过来,忙带着裘婆子上前行礼。

    “来人,”姚宜闻忽然怒吼一声,“来人……”

    声音在小小的院子里回响,却没有一个人走过来。

    整个院子仿佛是被人遗忘的地方。

    外面一阵风吹过,竹子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是在嘲笑他。

    家里人人都知道,他不会将婉宁接回来。

    人人都知道,他没有将长女放在眼里,他对待骨肉连对一个丫鬟都不如。

    人人都知道他提起婉宁不过是为了撑个脸面罢了,他心里根本早就没有了这个长女,早就觉得婉宁和沈氏没什么两样。

    李御史、忠义侯府、永安侯、大哥、婉宁和家里的下人。

    谁都知道。

    他却还板着脸教妻训子。

    都在骗他,将他当个傻子一样耍的团团转。

    等了好久,也不见一个人出来。

    姚宜闻转身走出院子,走了好一段路才遇到下人,他瞪圆了眼睛,“让人将许大媳妇绑起来。”

    看着老爷满眼的红血丝,表情狰狞可怕,下人顿时打了个哆嗦。

    这是怎么了,平日里温文尔雅的老爷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老爷,您说……是太太院子里的那个许大媳妇?太太……”

    “太太院子里的人我就不能管?”姚宜闻觉得热血冲上了额头。

    下人已经吓得嘴唇颤抖,哆哆嗦嗦地道:“不是,不是,奴婢这就去办,奴婢这就去……”

    看着慌慌张张跑动的下人,姚宜闻只觉得有一口气在他身体里乱蹿着,急于找到一个出口。

    不等整个家被闹腾起来,姚宜闻已经大步走进张氏的院子里。

    张氏正在教欢哥拍手唱歌。

    看到慌慌张张进门的下人,脸上的笑容顿时收起来,下意识地将地上的欢哥抱在怀里,“怎么了?”

    话音刚落,张氏就看到姚宜闻沉了脸进门,书房里的事她已经知道了,老爷恐怕是在永安侯面前丢了脸面才会这样,没想到永安侯说话不加遮掩,这样也好让老爷彻底对婉宁死了心。

    “老爷这是怎么了?”张氏装作一无所知。

    欢哥见到姚宜闻想要上前,却被张氏一把拉住,生怕姚宜闻不小心将怒气撒到欢哥身上。

    乳母上前接过了欢哥。

    张氏倒了茶端给姚宜闻,软声软气地道:“老爷气坏了身子,有什么事慢慢办,总会有法子解决。”

    张氏话音刚落,手腕顿时被姚宜闻攥住,“你说今天去见婉宁,去没去?”

    怎么问她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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