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一郎是在许多只手的揉搓之下醒来的。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泡在一大桶热水里,三个穿着大方的仆人,为他清洗着身体。

    他身上的污渍染黑了大桶水。然后一个仆人将他扛了起来,丢进了另一个桶里。

    萧十一郎原先混沌的脑袋亦愈发混沌。

    他好像忘记了武功,竟只像个普通人一样,胡乱挣扎。

    许久以后,仆人们才为他洗净身体,刮去胡须,甚至将他脏乱的头发也清理了一番。而后又为他焚香,换上了崭新的衣服。

    这样一来,他就好像江湖中那些叱咤风云的大侠一样光鲜亮丽。

    但他的眼神还是闪躲,看起来十分畏缩。

    然后,他被带到了院子里。

    他恍惚间似乎看见面前坐着的那个人一袭青衣长袍,身形有如青竹俊秀。

    他静静坐在树下,一手摩挲割鹿刀,手指精致且修-长。秋风里发丝微扬,下颚弧度亦愈发尖锐。

    很多人说,世上只有这一种优雅,已成极致。

    ——连城璧。

    萧十一郎脑子里跳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只觉呼吸都在痛。

    ——有多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忘记了。

    ——这些日子,又有多么思念这个人?

    也感觉不到了。

    萧十一郎只知道,此刻连城璧就站在他的眼前,于是曾经所有伤痛也好绝望也罢,都将在他浅浅一笑里,烟消云散。

    连城璧当然也看到了萧十一郎。

    他的目光扫过萧十一郎有如枯草的脸,没有片刻逗留。

    他没有笑。眼神也好唇角也好,没有丁点的笑。甚至一贯温和的眼中,也再没有了柔情。

    只有冷漠与疲惫,从面上至瞳仁深处的淡漠疲惫。

    萧十一郎不知道,他已许久不笑了。

    从水月楼归来,他就再也笑不出了。

    因为纵然他得到了完满的名声,得到了最大的利益,得到了天下人的崇敬仰望,他都已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他最爱的那个人。

    他若从没有得到过,也许失去时也不会这般*蚀骨。但命运同他开了一个玩笑,它将一切荣光辉煌加诸于他,却他所求所欲的东西,无情夺走。

    连城璧缓缓闭眸。

    他眼中是倦怠还是绝望?已没有人知晓。

    哪怕连他自己亦是如此。

    然后连城璧端起了茶杯。他浅浅抿了口茶,就好像曾经无数次对陌生人那样,淡淡说:“多谢你,替他保管割鹿刀。”

    萧十一郎花了很久很久,才听懂这句话是对他说的。

    他凝视着连城璧,瞳仁里满满尽是不可置信。

    ——他如何能相信?

    他落魄倒在地上时,风四娘还能找到他,给了他割鹿刀;如今他光鲜亮丽站在连城璧面前,连城璧却像是根本不认识他。

    ——连城璧竟似不认得他了!

    萧十一郎只能像个木头人一样,痴痴愣愣地看着他。

    连城璧视若无睹。他仅是轻轻摩挲割鹿刀,温柔一如抚摸昔日情人。

    他的脸上又有了笑容。

    他的笑容一如从前,却也不似从前。因为他从前他习惯微笑,而今却只对一把刀笑。

    一个人,一把刀。

    他为什么不再对着人笑,反而只是对着刀笑?

    萧十一郎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秋风,落叶。

    萧十一郎本来觉得秋风凉爽畅快,此刻却浑身颤抖的像风中的落叶。

    连城璧一指轻敲了敲石桌桌面,便有个白衣少年出现在他身后。连城璧将割鹿刀交与他,他便拿着割鹿刀消失了。

    萧十一郎呆呆看着连城璧。他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傻子,傻的没了脑子。

    但连城璧一点也不在意。

    他只是取出帕子擦了擦手,淡道:“你走罢。”

    走?

    天地之大,萧十一郎要走到哪里去?

    他又听到连城璧说,“走之前,记得去帐房那里取五十两银子,当作报酬。”

    ——报酬?

    萧十一郎一阵头晕目眩,仿佛天地塌陷。

    难道连城璧是真的不认识他了?

    还是连城璧根本没有爱过他,一直一直都是利用他?

    他动了动嘴唇,下意识喃喃道:“这把刀……是,是我……”

    他又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看到了连城璧的眼眸,充满了从未见过嘲讽讥诮。连城璧一字一句,话语断然犹如雷击,甚至劈地萧十一郎满面扭曲痛苦:“这把刀,是本少赠予十一的。任何人,任何其他人,都不配拥有。”

    萧十一郎眼神一瞬间灭如死灰。

    他被人请出去时,还模模糊糊听到连城璧用极轻的声音说:“刀已归来……你又在哪里?”

    他岂非就在这里?

    但他又岂是萧十一郎?

    一日前风四娘问还他萧十一郎在哪里,一日后连城璧直接否定他是萧十一郎。

    一个人若被至亲、至爱之人都否定,那他还有存在的必要么?

    没有了。

    因为在他们心里,他已不存在了。

    他不再是萧十一郎了。

    他又还是谁?

    萧十一郎浑浑噩噩地被带到了泰阿面前。

    泰阿凝视萧十一郎的脸许久许久,缓缓才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没有丁点愉悦,唯剩浓浓的不屑。然后他挥手,将五十两银子丢到萧十一郎怀里,淡道:“把他丢出去。”

    一人抓住了他的肩膀,一人抓住他的脚,就这样将他丢出大门。

    他摔在地上,浑身布满了灰尘,就连他的眼睛也像迟暮的老人一样,浑浊不堪。

    他怀中揣着的五十两银子,此刻摔在离他一手距离的地方。但他也不去捡,只是呆呆怔怔地仰望山庄门口悬挂着的“无垢”二字,然后嚎啕大哭起来。

    ——名满天下的萧十一郎,是真的不在了。

    冬天很快到了。

    这一年的雪落得很早,稀稀疏疏下了许久,才将万物掩盖起来。

    远远看去,姑苏那座无垢山庄白的更加无瑕。

    所有人都在用崇敬、仰望、遗憾……各种神色,看这座山庄。

    但也许不是,他们看得是里面的人。

    ——侠义无双的连城璧。

    水月楼之宴,他识破了逍遥侯挑拨离间之奸计,更揭发江湖中与逍遥侯勾结之人。而后他为萧十一郎洗清各种加诸在身上的莫须有罪名,甚至还宣告天下,逍遥侯是萧十一郎除去的。

    连城璧没有邀功。他将一切功劳散在他人身上,包括忍辱负重的花如玉,大义灭情的冰冰,红颜薄命的沈璧君……

    但这世上的人,又有几个能像连城璧这样的谦虚?

    所以他们已经称连城璧为,侠义无双的无瑕公子。

    连城璧一概不理。

    他越是懒得理会,江湖中人也越发觉得,连城璧不仅惊才绝艳,更淡泊出尘。一时间也再无人能与连城璧相提并论。

    而他们之所以遗憾,是因为刚下雪的时候,侠义无双的无瑕公子生了场大病。

    人常言病来如山倒。连城璧病着的这些时日,总有传闻说,无瑕公子气色已不大好了。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被情之一字毁了的。

    一个被情毁了的人,也只有情才能救他。

    可沈璧君已经死了,天下又去哪里找第二个沈璧君来救他?

    昔日木尊者予连城璧“无瑕”之称时候说的“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岂非也是一语成谶?

    所以他们遗憾,叹息。

    但除了遗憾,叹息,又还有什么?

    没有了。

    也许对有些人来说,狠心绝情的连城璧正是一个世界;但对江湖来说,惊才绝艳的连城璧,也不过是一滴水。

    谁会为了一滴水流泪,耿耿于怀?

    但谁也不知道,让世人敬之叹之的连城璧,此刻苍白着脸色,疲惫而坚决地缓缓行走在山间小道里。

    这条道路应是无人问津,杂草都已没了膝盖。

    人这一辈子,总能看到奇奇怪怪的路。但连城璧并不是要去奇奇怪怪的地方,他只是要回家。

    有个人曾经说过,会在家里等他。如今那个人不见了,他却可以回家。

    那与世隔绝的山谷还在原地,人却都变了。

    世上最无奈的事,岂非如此。

    连城璧走了近一个时辰,视线之中才出现一个熟悉的水潭,一座熟悉的小木屋。

    然后他定住了。

    因为他赫然发现,两年无人涉足的地方,居然有居住的痕迹。

    小木屋没有变旧,门口多了木头雕刻的器皿,门前还有被翻出的一块新地,上面种着什么东西。

    连城璧静静站着,心疯狂跳动起来。

    整个世界都只剩这乍然作响的心跳声。

    他不知站了多久。仿佛一瞬千年,又仿佛弹指昙花,小屋紧闭的门,居然缓缓打开了。

    门打开了。

    从里面走出了一个男人。

    连城璧瞳仁一阵收缩。

    因为开门的人,居然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还没有看见连城璧。他穿着一身陈旧的蓝衣服,胡乱扎着头发,许久未曾打理。他拿着一个木盆,盆里装了些许大米,数量少的可怜。

    他大概是想要去淘米,做饭。但又苦恼,这么点东西够吃么?

    然后,他看见了连城璧。

    萧十一郎手中的木盆砸在地上,白花花的大米都洒在了地上。

    时间仿佛就在这对视的时刻里静止,千年一瞬,一瞬千年。

    连城璧觉得眼眶有些热,下意识弯唇笑了笑:“脏了。”

    萧十一郎像是被豁然惊醒,手忙脚乱想要将之捡起来。

    连城璧闭了闭眼睛,强自按捺下几乎涌到喉咙的哽咽:“脏了的东西,我不要吃。”

    萧十一郎半弯腰半蹲在地上,捡米粒的动作已经停止了。他缓缓抬头看连城璧,明眸里还有难以形容的委屈。

    连城璧站在原地,淡淡看着他。良久,他才朝萧十一郎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萧十一郎痴痴凝视着他,痴痴地往他走去。

    但他的脚步又忽然停住了。

    他在连城璧微皱的眉眼里,惊慌失措地退后一步,断断续续道:“我……我身上很脏……我两天、两天没有洗澡……我先去洗澡——还有晚饭,我去摘野果。你等一等,等……”

    他的话没有说完,人已被骤然上前几步的连城璧抱在了怀里。

    他抱的那么紧,紧到几乎要将萧十一郎的腰勒断了。

    萧十一郎没有反抗。他非但没有反抗,反而更加用力地抱着连城璧,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里。

    他听到连城璧极轻极轻的声音,还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

    他说,“你是我的十一吗?”

    你是萧十一郎么?

    是我的萧十一郎么?

    是那个明明不够洒脱,却又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的萧十一郎么?

    萧十一郎缩在他的怀抱里,使劲点了点头。

    然后他听见了连城璧的笑声。

    低沉、愉悦的笑,竟叫这如诗如画却又万分寂寞的山谷里,渐渐氤氲出缱绻温柔的假象。

    抑或不是假象,是真实。

    萧十一郎的眼眶已经红了。

    他又听见连城璧说:“你是不是,一直在这里等我?”

    萧十一郎视线已经模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只能感觉连城璧将他抱的愈来愈紧,几乎就要融入骨血。

    “我知道你在等我,十一。我知道的,”连城璧闭着眼,勾起了嘴角:“所以,十一。”

    所以,十一。

    “我回来了。”

    因为回家,又岂非是世上所有分离的情人们,最美好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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