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飘了一天一夜,极目处天地素缟。翌日黄昏,厚重的云层里终于拨开一条缝,晕开深深浅浅的一缕霞光。

    这场雪从绛州蔓延到东极,甚至惊动了东海龙王,遂遣了水令使来琼云询问究竟。

    顾云从回来后谁也没未见,径自把自己关在了偏峰曾经给淳和住的厢房里,丰容去敲了几回门,屋里静得好似没个人在。丰容匪夷所思,前两日还传信来说是灭了旱魃又封印了梼杌,怎的回来就闭起关来了?还是紫真一五一十将绛州发生的事与丰容说了大概,丰容没怔过神,东海水令使后脚到了,龙王使者自然不得怠慢。

    东海水令使听罢丰容叙述,连连摇头直叹气:“胡闹!真是胡闹!”

    丰容不知其意,拱手请教:“斩妖除魔乃是行善积德之事,

    “你们斩妖除魔是没有错,但错就错在你们杀的那个旱魃不是寻常人哪!”水令使捧起茶润了润喉,细细与丰容道:“其实你们的碧虚道长在前两日来过一趟东海请我们龙王为绛州降雨,可我们龙王哪有那个胆儿。绛州不雨是天帝亲自下的戒令,这其中缘由本不便与外人道来……”水令使老神在在卖了个关子。

    丰容陪了笑脸,奉承两句,水令使这才往下说来:“先前绛州州牧裴倾杀的那只旱魃不是旁人,正是天帝的亲骨肉,九重天堂堂正正的帝女!这帝女说来也倒霉的很,不过是来凡间里走个过场,历个劫,好升上仙位。偏偏节外生枝遇上了逃出来的梼杌,硬是叫梼杌毁去一身仙骨由人入魔。可她就是个魔,那也是天帝的掌上明珠啊,天帝还来不及心疼就被裴倾一刀给捅得灰飞烟灭,魂渣都不生。”

    丰容越听容色越是肃穆,水令使朝他眨眨眼:“你说,天帝能不龙庭震怒么?即时就给裴倾治下的绛州发落了‘三年不雨’的惩戒,四海之内水泊湖海一律不得施雨相救。天帝的金口玉言,谁敢违背,当初泾河龙王就因擅自改了降雨的时辰点数触犯了天条,被推上了斩龙台。”水令使者用一种可惜的口吻道:“不过一条尚未登仙化龙的蛟龙也敢公然违抗天命,强行给绛州行雨。你想那天帝正在气头上,找不到人泄气,她自个儿不是送上门去的么?唉,好歹也有五千年的修为了。”

    丰容正色道:“令使大人,所谓不知者无罪。淳和身为妖族,不知天命也在情理之中。”

    “道长你莫说笑了。”水令使哈哈大笑:“你们不知情有可原,那条蛟龙离登仙为龙就差一步,怎么可能不知晓?”该说的话说完了,水令使搁下茶盏告辞:“如此一来,我也清楚了落雪缘故,也好回去禀告龙王,不敢久留。”

    丰容揣着满腹沉甸甸的心思,起身相送:“劳烦水令使亲自跑这一趟,就是不知淳和她……”

    “那条蛟龙?你们也不用去找啦,本使若没猜错,这场雪怕就是她上了剐龙台所落。剐龙台上一万零八刀,她离死也就不远了。”

    一万零八刀,门外“不经意”路过的紫真茫然看着密云尚未散完的高高天穹。他不敢想象,如果顾云知道了那一朵朵雪花皆是由淳和身上片片龙鳞所化,会是个什么反应。现在的师父已经把自己关起来不吃不喝,若是……

    送客出门的丰容折回来见到偷听的紫真毫不惊奇,淡淡道:“听到了,就该知道怎么做。你师父为找淳和已穷极心神术力,此刻再刺激他,有走火入魔之险。等过段时日再说吧。”

    “是……”紫真低头,丰容重重叹下一口气,拂尘一扫步入玉清殿。

    “为了个妖女寻死觅活,这种人真是琼云未来掌教?”玉睿自偏殿执卷走入,眼中有几分痛快。

    丰容拈了上柱香,轻轻扇灭,插入香炉轻声道:“师兄,碧虚师兄不在你何必做出幸灾乐祸的样子来。”他冥神祷祝完,用拂尘扫去香案落下的浮灰:“都快上百年的师兄弟了,我还不知道师兄你是个面冷心热的吗。淳和那丫头是妖是人又如何,她对碧虚师兄是真心实意的就好。我们道门又不是佛门,须死守清规戒律。我与紫真所言并非夸大其词,碧虚师兄很少那么看重一个人,淳和出了事,于他而言不啻于你失去阿言的锥心之痛。”

    没外人在场,丰容懒于再端什么高道的端方姿态,拂尘随意斜插在背后,并手盘腿在蒲团坐下打起坐来:“师兄好心,就不要去打扰碧虚师兄了。”

    丰容甚少将话说得如此直白,玉睿脸上阴霾霾的,哼了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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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琼云山上风雪经年不化,紫真头一次觉得这些银装素裹刺眼的很。每看一眼,他就会想起那夜无根无尽的大雪,那些雪花是硬生生地用刀从那条蛟龙身上剐下来的,紫真不寒而栗。

    那条蛟龙那样娇气怕苦,闯了再大的祸师父打都舍不得打一下,要是让师父晓得了,怕是心痛得要死。

    “紫真,你真蠢!”

    “小牛鼻子!老子不是怕你,老子是给顾云面子!”

    嚣张是嚣张,以前紫真是巴不得她赶紧从师父面前消失,不要再玷污他仙风道骨的师父。现在他在心里念了无数便的无量福生,只盼水令使的话只是擅自猜度,当不得真。

    可是真是假,一场大雪已验了个分明。

    紫真停下无头绪的脚步,远远地望着偏峰一点,究竟要不要告诉师父呢?

    ……

    小香闺里的摆设一如故时,青炉鼎里袅袅升着淳和喜爱的橘香,甜甜腻腻的,和她人一样。桌角孤零零地躺着一粒鲛珠,是她把玩时不小心漏下的。那日离去得匆忙,她摘下的芙蓉簪和香囊尚留在镜台上。顾云透着垂纱看去,镜前仿佛仍坐着那个拨弄头发的人,随时回身朝他嘟着嘴:“顾云~帮人家梳头啦~”

    一个女孩子家,梳头都梳不好。顾云每次都会教她一遍,然而下一次她依然会撒娇道:“顾云,再帮人家梳一次头嘛。

    “阿淳……”顾云念着她的名,刚要答个好,那个影子如梦境般破碎开,再定睛一看,镜台前唯有粉簪一对,香囊一个,哪有那个魂牵梦萦的人影?

    顾云呼出一口冷气,疲伐地拭去额上涔涔汗水。如意印无用,他就用离魂之法寻觅四海八方,山河万里,一城一镇慢慢寻找。然而再深厚的修为也架不住这样的消耗,况且离魂之法对身体损伤太多,不过两日,顾云精神依然不济。

    他不敢也不愿休息,他怕有一刻迟疑,他就会与淳和失之交臂。只要有一线可能,他都不会放弃。

    但他太累了,累得无力支撑下一次离婚,于昏然间沉入梦境。

    许是思念太甚,他梦见了淳和。一个他认识又陌生的淳和,没有华衣美饰,没有璎珞玉簪,模样还是个没张开的小小姑娘,麻布衣裳朴素得毫不起眼,但他莫名地认定那就是淳和。依然是那样爱哭,家人不知去了哪里留她一人坐在林间哇哇大哭。

    她哭的气势磅礴,顾云看到旁边的野猪、野狼全被她吓跑得飞快,连滚带爬的,连头都不回。

    “……”

    她一个人哭了会,大概哭得没劲儿了慢慢收了声势,抹眼泪的时候从指缝里瞅见了顾云,趾高气扬地指着他道:“你!就是你!抱我起来!”

    小时候就这么拽?顾云听到自己慢悠悠地回话:“我凭什么要抱你起来?”

    淳和那时候智商就不太高,被他一问果然问住了,想了半天瘪嘴道:“我饿……”

    “你家人呢?”深山老林里出现个小姑娘,聊斋呢!

    狐狸的尾巴遮不住,小妖身上的妖气顾云看得一清二楚,瞧着豺狼虎豹对她畏惧的劲头怕还是个盘踞一方的大族后代。但哪个大妖怪的后裔,就打扮成个村姑样丢荒山野岭里?

    “婆婆出门去了,阿晟说要给我找吃的,找了两天都没回来。我又不认得回家的路……”淳和哭哭啼啼地诉苦,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他,一脸渴求:“我饿……”她动动鼻子,嗅着空中气息,垂涎三尺:“你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

    还是个小路痴,顾云被她的目光看得受不了,将自己的干粮取出来给她:“吃吧。”

    淳和是真饿得不行了,一把抓过来狼吞虎咽,满满一袋的麻饼被她风卷残云一扫而净。这点干粮根本不够长身体的她塞牙缝,在顾云震惊的眼神里她仍可怜巴巴地将他望着:“你身上是不是有宝贝?”

    顾云不自觉地盖住腰间袋子里那块得来不易的青玉髓,那可是观里一个月的伙食。

    淳和小狗一样嗅来嗅去,紧紧抱着他的腰,嘤嘤嘤哭:“我饿,我饿……”

    顾云怎么都甩不开狗皮膏药一样的她,情急之下叫道:“这是玉,不是吃的!”

    淳和大眼睛湿漉漉的:“我就要吃玉啊!”

    顾云被她打败了,这莫非压根不是什么妖怪,是只神兽貔貅?很快他的重点转移到这个月观里的师兄弟喝西北风这个大难题上去了。

    淳和吸着青玉上的宝气,满不在乎道:“你放心啦,婆婆从小就教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是要成仙的妖怪,最忌讳欠人恩德了,以后找个机会我报答你就是了!”

    顾云闷闷不乐道:“你是妖怪,能活百八千年,等你再找到我,说不定我早死了。”

    “没关系哒。”淳和安慰地摸摸他的头:“这世你挂了,我就找你下一世,这样吧,我再给你算个利息好啦,到时候一起还给你!”她的眼睛亮闪闪的:“怎么样,我很有诚意吧。”

    这种下辈子的诚意我一点都感受不到啊,顾云唉声叹气,但也没辙,这小妖怪看起来比他还一贫如洗。

    “下辈子我一定会找到你哒!”

    梦境渐渐变得模糊,雾气一层层将人影声音拉得远去。

    原来,原来如此……

    心神骤乱的顾云心头剧痛,他蓦地睁开眼,唇齿间一片腥甜。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给你们解说顾云与淳和的前世瓜葛!无因不成果~

    嗷嗷,感谢g同学的手榴弹~某夏同学,mika童鞋的地雷。大大的么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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