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淳和再木讷,她也感觉出了顾云的这个拥抱和以前有点点不太一样了。以前顾云抱着她是宠溺的,温柔的,像是对待一个没长大的妹妹或孩童。额头抵着他的胸膛,激越的心跳撞击在淳和耳边,她禁不住伸手去抚平那震荡不安的心跳,却被他按住了手。

    她的手不大,在顾云的掌心里显得尤为娇小。这样一只娇小细嫩的手,只让人心生爱怜,很难想起其实他拥有着世上最坚韧的鳞甲。顾云觉察出自己用的力过了,稍是松开,细细地端详她一番:“受伤了没?”

    他本想责骂她的,骂她为何不乖乖在琼云等他回去;骂她来了为何不去寻他,孤身涉入险境;骂她……

    所有的责难在看到她平安无事时化成了心有余悸的一声嗟叹,罢了,没事就好。左右不论天涯海角,他都能寻到她,丢不了。

    “没有!”淳和使回答地响亮,劲摇着头,发髻上的步摇叮铃作响,怯生生地问道:“顾云,你不生气么?”

    顾云揉揉她的脑袋,又叹了口气,回了个略有违心的“不生气了。”

    这种情景实在不适合两人执手相对、窃窃秘语。落实了淳和的安危,顾云方正眼瞧向受了他一击,蜷曲在地的钱襄。

    从表面来看,钱襄离正常人的外貌已经相差甚远,尸毒逐日耗尽了她的精气,四肢干枯得只剩下一层贴了皮的骨头。顾云那一刃剑气仿佛重伤了她的元气,骸骨似的身子扭曲在地上起不来,两只胳膊却挣扎着伸向前方,喉咙里咯吱咯吱,不知说着什么。

    她伸向的方向,不是顾云,而是顾云身后的裴倾。裴倾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钱襄没有彻底失去意识,她看清他眼中的神情。那是和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模一样的神情,没有温度,没有欢喜,没有其他人对她这个相爷千金的攀附讨好。

    幸好,也没有厌恶。

    在她面前,裴倾永远都是远在天边的一际流云。她是相门贵女,他是布衣京官,可在她看来,裴倾才是山巅上那一抹遥不可攀的雪域。她用尽力气,舍尽自尊,只想博他一笑,但哪怕是这一笑,对她而言都是奢望。

    他所有的柔情,吝啬于他人的温柔,皆数付诸于了另一人。

    后悔么?应该是后悔的吧,没遇上裴倾,她仍是侍奉在母亲膝下的娇女,将来会嫁给个王孙子弟,庸碌平淡地过完这一生。钱襄想哭,可是她已经哭不出泪水了,只剩下非人非鬼的号声,凄厉得绝望。

    钱襄不断发出桀桀叫声,紫真支手将裴倾往后挡开一步,口中叮咛:“大人小心,这个孽障怕是要垂死挣扎。”他们当中,仅裴倾一人不通法术,最是好欺。这只不化骨伤上加伤,已是困兽之局,就怕它来了个鱼死网破,临死还拖着裴倾下水。

    站在前方的顾云搂着淳和宛然静立,注视钱襄半晌,出鞘半分的剑身缓自退回鞘中,叮的一声响。

    惊得紫真大惊失色:“师父!”这具不化骨成就时间虽短,但其凶煞完全不逊于千年行尸,单他们师徒二人应付尚可,添了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废柴蛟龙和手无缚鸡之力的裴倾,收服难度瞬间提升到了五星级。顾云的做法令他迷茫又惊恐,师父这是要他上去单挑不化骨?!!

    裴倾盯着钱襄,只是沉默。有几次他似是想开口,削薄的嘴唇尚未开启便闭合在了一起。他轻轻挪开眼神,猝不及防与另一道探究的眼神碰在了一起。那双多半时刻都是睡蒙蒙的眸子漾着流动的水色,迷惑,不解,再至通透的凉意。

    裴倾被她看得心底生凉,退后的腿脚不知怎地再迈不动。

    紫真有些恼怒,回头斥道:“裴大人!这不是儿戏……”

    话音未落,钱襄竟如离弦之箭腾空跃起,赤浓的腥风化作绵细的血雨笼在他们头顶,尖利的十指泛着寒光,直袭向裴倾,

    这实令顾云莫名惊诧,他明明没从钱襄身上感受到半点杀意,故而未作防备,不料她突然暴起:“紫真!”

    本就紧张万分的紫真脑袋轰地一声响,凝了一身术力,以气御剑,直刺向钱襄。他从修道起虽不乏御敌经验,但当今世道又非乱世哪有多少妖魔作祟,修行几十年,不化骨这类级别的尸妖还是头一次遇见。他一剑使出,已做好流血流泪的准备……

    淳和睁大着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钱襄避无可避,在紫真剑下化作寸寸劫灰。她枯槁的双手犹自无望地伸向裴倾,在牵上他衣角时,顿了一顿,终是落下。

    “罢了。”这是她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纠缠至灰飞烟灭,她终于可以心死了。

    淳和定定地看着裴倾,又看了看顾云,低下头不知是对谁说:“你可以交差了。”

    钱襄的死是注定的,身为州牧的裴倾需要给农庄几十年性命和在旱情里煎熬了两个的绛州百姓一个交代;而顾云他们作为道宗中人,正邪不两立,除魔卫道是其本职。这个结局,算的上皆大欢喜。

    紫真平时绷着个故作老成的脸,死里逃生再顾不上其他,重重甩了一把额上细汗:“总算除了这个妖孽。”

    钱襄的死并未让顾云心得宽松,紫真这一剑来得太轻松,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即将一具不化骨斩于剑下。行尸之所以成行尸,是因其得怨气凝结,不死不朽。他原先以为,钱襄对裴倾心存执念,又染了尸毒才入了邪道。

    可以她方才的表现,这个执念有待商榷。

    他一腔忧心,有大半放在另一人身上。

    从钱襄灰飞烟灭后,淳和就不说话了。她是最爱闹爱吵的,可现在却沉默寡言,半分不像她。恍是他错觉,紫真说那句话时她的身子似颤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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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去了作祟的不化骨,绛州的旱情理应也随之得以缓解,如此一想,诸人的心情多少缓和下来。见他们平安归来,望眼欲穿的裴夫人适才放下心来,得知钱襄死讯,欷歔落泪。钱相爷更是抛去什么相爷之尊,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念着:“我统共就得这么两个女儿,襄儿从小没了母亲,这叫我下了九泉如何见她娘……”舐犊之情闻之不免恻然。

    夜过大半,天色未明城中已有人家响起了鸡鸣,裴夫人拭拭敖红的眼角,请示裴倾后便去准备朝食。劳累了一夜,几人又累又饿在所难免。

    淳和小幅度地摇摇顾云衣袖:“我不饿……”

    顾云见她终于肯开口说话,心略定了定:“累了?那去睡吧。”

    淳和摇头:“我想洗澡……”

    天气燥热,绛州大小湖泊河塘都干得差不多见底了,剩下那几口供着百姓饮用,淳和怕污了水源这两日便是一直忍着。她喜水爱净,顾云又是个极清洁的,从来把她料理得干干净净。

    难处是不化骨是除去了,可绛州并未立即落雨,哪来多余的水供她沐浴。

    这本不是个问题的问题把裴倾给难住了,但没难住顾云,向裴倾借了内宅一间厢房,他领着淳和便过去了。

    啃着草饼充饥的十五抬起头:“嗳,楼主这是帮她去洗澡?”

    紫真面无表情,剑鞘重重捣在了十五脚上。

    ……

    没有水,借水来便是。这点小法术,对顾云来说不在话下。说来也怪,这方圆千里,邻近两州都处在雨季,唯独绛州一州境内一粒雨珠子都不见。顾云运术从千里之外的一方山湖中取来清水,再以符纸烘得它热了,试了试水温,回首道:“你且洗着,我去……”

    门外那两个字再也说不出口了,顾云惊天动地地咳嗽了一声:“淳和!把衣服穿起来!”

    脱了半身的淳和才不乐意,她在天水山里窝了两天,又是泥灰又是血滚了一身,贴在她比云锦还细腻的肌/肤上,和拿个刀刮她的鳞片似的。

    “不要不要!”耍起脾气来的她好似又变回了顾云所熟悉的淳和,她一边假哭一边迫不及待地把那身脏衣裳扒拉下来:“我要洗澡!”

    顾云慌得手脚都不知往哪放,拎起她这边裙子,她把那边扒下来了,纱裙绕在手上不知不觉缠住了两人。顾云摆脱不得,眼睛又不得往她凹凸有致、几近半裸的胸腰上放,他简直快被逼疯了:“再胡闹我……”

    “你要怎样!”淳和鼓着腮帮子,她乜了顾云一眼:“哼,牛鼻子都是伪君子,不想看你别看就是了!老子又没求着你看!”

    这伶牙俐齿,这狡辩!顾云气得一把撕开纠缠的薄纱,挥开大袖摔了内帘往外走,再待下去,再和她多说半句话,他怕会被气死!他竭力克制混乱的思绪,然而不论作何努力,前一刻的画面总是不由自主的浮现出来,雪砌的肤色,精巧的耳垂,月牙状的锁骨和……每一样,每一幕,阴魂不散地缠住他每一寸视线。

    她是灵兽,就算他从没把她当灵兽看待,也只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顾云默默清静自己乱了的心……

    “顾云……”脚踝一紧,湿漉漉的尾巴缠住了他的步伐,顾云心一窒,他不敢回头可心底却隐秘地、莫名地有一丝留念与喜悦……

    “顾云!你妹,老子的香膏呢!”

    顾楼主心中某处扑哧一声碎了……

    作者有话要说:饿死我了……tt从回家就写到现在不给花花,你们忍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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