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红衣女子十五六岁的年纪,长的粉妆玉琢,水灵秀气,娇俏可爱,此刻眼睛睁得透圆,一脸的不能置信,这时外面又来了十来个人, 都骑着高头大马,当先一人是一个身穿宝蓝色锦缎面料的女子,只见她剪水双瞳,秀而不媚,螓首蛾眉,婉风流转,腰里还配着一把宝剑。红衣女子伸手指着赵旭对蓝衣女子说:“姐姐, 你快看,和尚吃肉!这是什么缘故?出家人不是四大皆空,怎么他这样,他是不是犯戒了?”
    这蓝衣女子一跃下马,淡然的说:“和尚在道观里,本就不对,两腿叉开箕坐,何等的不庄重,再加上吃肉,就是犯了两个戒律。”
    蓝衣女子说着视线扫了赵旭一下,吩咐其他人下马休息。这两个女子一起的其余人都是男子,看穿着像是护卫,他们绑马的绑马,打扫的打扫,有一人见蓝衣女子轻蹙眉头,进到里面对着赵旭说:“小师傅,你往一边挪一下, 我们人多,请行个方便。”
    赵旭到这会兔子肉都没有吃进嘴,心说这些人什么来头,这蓝衣女子好大的派头,还没进门就对着自己指手划脚,还说自己“箕坐”!箕坐就是两腿叉开坐,老子怎么舒坦怎么坐,想怎么坐怎么坐。这小娘皮年纪不大,管的到宽。真是管天管地,管不住你老子我吃饭放屁。不过懒得和她计较,省得下面的人难办,于是坐到了墙根。
    蓝衣女子直到里面收拾差不多了,才进来,神色似乎仍旧不满意,有人拿了食物出来,红衣女子接了就吃,蓝衣女子却坐着不动,红衣女子奇怪的问:“姐姐你不饿?你不一路上说又累又乏么?”
    蓝衣女子闭上眼说:“我说又累又乏没说又累又饿。”
    红衣女子圆眼眨眨,摇头说:“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说着话将屋内看了一遍,瞅见赵旭将兔肉吃完了, 似乎还打了个饱嗝, 想想过来,对着赵旭说:“小师傅,你还有没有?”
    赵旭还没说话,蓝衣女子叫道:“小敏!”
    红衣女子嘻嘻一笑,回头看了一眼,对着赵旭点头:“小师傅,你还有吃的没有?”
    这红衣女子模样俏丽,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赵旭知道这是高级熏香的气息,明白她们都是富贵人家的女孩,反问道:“你叫小敏?”
    “对,我在家里叫小敏,我姓柴,叫学敏,所以我叫柴学敏,”红衣女子说着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赵旭听了又愣了。义宁公主叫李学敏,这女孩叫柴学敏,仅仅一字之差……赵旭思绪又乱了。
    那蓝衣女子在远处嘴里“啧”了一声,赵旭听见了,心里想你“啧”你个大头鬼啊你!见红衣女子还在等着自己回答,说:“我是普济。”
    赵旭偷奸耍滑,说了普济,却没说自己叫什么。红衣女子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你是普济和尚,我刚才问错了,不应该问你叫什么名字,出家人是有法号没名字的。”赵旭见他可爱可亲,说道:“我兔肉就这些,已经吃完了,你要的话,却是没有。”
    红衣女子听了眼睛又睁得透圆,摇头说:“不是的,我是想看你如果没有吃的,我们带的多,给你一点。”
    原来这样。赵旭忽然觉得这个叫柴学敏的女子很有意思,那边的蓝衣女子这时冷冷的说:“出家人不吃肉。他本已不对,你带的再多,难道你要帮他破戒?”
    柴学敏看着赵旭做了一个搞怪的表情,意思是不用理蓝衣女子,赵旭干脆的装傻充愣:“不过我没有兔子肉,还有这些,”说着将李密刚刚给的粟饼拿了出来,柴学敏嘴里“咦?”了一声:“你有粟饼不吃,为什么吃肉?出家人四大皆空,难道不是?”
    赵旭说:“粟饼不能快速的充饥饱,但是兔肉可以,而且粟饼可以一直带在身上,兔肉却不行。当吃不吃,带着必坏,与其坏掉,不如吃掉。我看你说了几次出家人四大皆空,我感觉你可能对出家人的四大皆空理解的不是太到位,或许有偏差。”
    柴学敏听这个叫普济的和尚说的有趣,干脆蹲下,好奇的问:“那劳烦普济师傅你给我说说呗。”
    这时蓝衣女子哼了一声,赵旭和柴学敏都装作没有听到,两人对视一眼,柴学敏轻轻一笑,吐了一下舌头。赵旭心里暗笑,脸上一本正经的说:“你觉得什么叫四大皆空?”
    柴学敏说:“那还用问,这个我知道,不就是‘酒、色、财、气’这四样吗?加起来不就是四大皆空?”
    赵旭说:“不对。”
    蓝衣女子在远处听了又哼了一声,叫道:“小敏,你忘了出门时怎么说的?”
    柴学敏扭头答道:“我答应娘和哥哥不乱跑,不乱和别人说话啊,我没有和‘别人’说话,我是和普济师傅说话,普济师傅又不是‘别人’,嗯,他知道我,我也知道了他。你说是不是?”
    蓝衣女子皱了一下眉,再不吭声了。柴学敏对着赵旭说:“你说我我说的不对,那你说说,什么是出家人的四大皆空?”
    赵旭存心让蓝衣女子不舒服,反正这会雨越下越大,暂时也走不了,于是慢条斯理的说道:“一般人总以为出家人四大皆空,指的就是酒、色、财、气,其实不然。出家人的‘四大皆空’这个空,空不仅要去四大,还要空去五蕴。”
    “所谓四大,只是五蕴中的一蕴而已。而什么又叫做五蕴呢?那就是:色、受、想、行、识,前面的‘色’一属于俗世,后四样‘受、想、行、识’则属于冥思境界,四大,便是色蕴。五蕴是三界之内的生死法,空去五蕴,才能超出三界的生死之外。正是因为五蕴,因此只讲四大皆空,而是要进一步要五蕴皆空。因此,出家人并不以‘四大’为主,而是以识蕴为主,至于受、想、行的三蕴,也是识蕴的陪衬,乃是用来显示精神界的功用之广而且大的。”
    柴学敏听的有些稀里糊涂,但是明白这个普及和尚讲的头头是道,必然有道理,并不是信口胡诌,于是又问:“那不管你说的四大还是五蕴,和尚总是不能吃肉的吧?”
    赵旭见柴学敏听的认真,正色道:“人人都以为如此,其实不然!从源头而言,世人皆以永平年间(注:五十八年~七十五年)《四十二章经》为佛法传入中原为始,但自那时候起,佛门戒律中,并没有不让和尚不吃肉的规定,唯一能与吃肉挂上关系的,整个佛门戒条只有‘不杀生’这一项,然这里的不杀生并不等同于不能吃肉,如同‘我在道观’并不等于我就是道士一样。而且佛门中规定,和尚可以吃三种肉,即‘我眼不见其杀者之肉;我不闻为我杀者之肉;无为我而杀之疑者之肉’,由此而知,和尚并不是不能吃肉的。”
    谷黁
    柴学敏听的津津有味,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还没说话,蓝衣女子冷笑道:“说的好听,天花乱坠,其实一派胡言!”
    柴学敏又扭回头不解的问:“姐姐,他怎么是一派胡言了?这位师傅说的对,就像我们都在道观里,可我们都不是道士啊。”
    蓝衣女子不耐烦的又哼了一声:“什么道士道观的。这还用说?你去问一下,哪个人不知道和尚不能吃肉饮酒还有娶妻。他这酒肉和尚,吃肉就吃肉,怕被人说笑指责难堪,找了一大堆的说辞无非就是为他自己洗脱罢了。”
    柴学敏听了又看赵旭:“师傅,我姐姐这样说,你怎么说?”
    赵旭心说我用嘴巴说。不过这个倒是难不倒赵旭,别的不论,但就这一点,赵旭那会就和王若熙木兰几个辩论过,最后还查了典籍,因此对和尚究竟能不能吃肉的来历心里了若指掌:“这世俗之中和尚不能吃肉的传言,其实还都是源自于世俗本身的原因,并不是佛家自己这样自始要求的,如今这道观里没有其他和尚,你也无法找人论证,我只说我知道的,女施主之后可以找懂的人问问,看我说的是真是假。”
    柴学敏听出了赵旭是在说蓝衣女子不懂装懂,脸上笑笑的,眼睛眯成了月牙。
    蓝衣女子心里恼怒,心说这小和尚嘴上吃肉满嘴流油,油滑的不得了,总之不管他说什么,都是乱放阙词!
    赵旭眼梢将蓝衣女子的表情看在眼里,心里大笑,让你跟老子叫板!很是郑重的说道:“这个和尚不吃肉的事,其实要归结于梁武帝萧衍。”
    “萧衍?这个我知道,他活了八十六岁,很是长寿呢,”柴学敏问:“他怎么了?”
    赵旭叹息说:“他很好。他这个皇帝做的好的不得了,自己崇尚佛法不说,还让所有人都信佛,还四次舍身入佛门,要出家做和尚。”
    柴学敏“啊”了一声,赵旭说:“一人出家,那没什么,可一个帝王执意要出家为僧,对百姓而言,未必就是好事。”
    柴学敏:“这肯定不是好事,大大的不是好事,皇帝出家,那百姓怎么办?难道也跟着出家?岂不荒唐透顶?呀,我知道了,师傅你说‘他很好’,其实是用的反话呢,他这个皇帝做的不好的很,是大大的不好。啊呀!不好的皇帝那么长寿,更非百姓之福。我说的对吗师傅?”
    蓝衣女子见柴学敏和那个喋喋不休的和尚说的起劲,干脆闭上眼不看,恨不得将耳朵堵上不听,但偏偏的赵旭的话就一字不漏的钻进了她的耳朵:“对与不对,每个人心里自然有杆秤。梁武帝萧衍四次出家要做和尚,朝廷里的官员当然要劝诫,于是他就给朝里的官员们说,我是要做和尚的,你们要是不让我当和尚,那就要用钱来赎我。这可就麻烦了,皇帝的身子要值多少钱才能赎回呢?百官商议,那就看国库里有多少钱,就用多少钱赎吧。这样,国库的钱就到了佛门之中。国库无钱,佛门有钱,百姓们纷纷的都不种田了,都去做了和尚,所以,对于佛门而言,这个皇帝是好得很。”
    “可是萧衍这样做有点上瘾,觉得一次不足以说明自己一心向佛的诚心,前前后后的,一共肉身入佛门四次,这样,朝廷百官便为他‘赎身’四次,梁朝国库因此花费钱财达四亿之巨,导致了梁国的国力锐减,而梁武帝本人,也在后来的侯景之乱中被围困于台城而活活饿死。”
    “如同你所说的,萧衍活了八十六岁,在位四十八年。善哉?善哉。”
    柴学敏沉默了一下,道:“普济师傅说的我看是真的,学敏今天受教了。怪不得人家都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行路在读书的前面,不然只读书是不行的。不过你还没有说到底佛门能不能吃肉的事情。”
    这下不光是柴学敏,除了蓝衣女子外,所有人都在听着赵旭的话。
    赵旭说道:“萧衍既然一心向佛,觉得自己舍身入佛还不行,不能表现自己的虔诚,于是绞尽脑汁,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要让佛门的子弟禁食酒肉,他还根据《大般涅槃经》的要义写出了一篇《断酒肉文》,作为自己禁酒禁肉的依据。萧衍在文中强调,僧尼应禁止肉食,多食蔬菜。甚至他还要求僧尼不但要禁止食肉,祭祀时的各类供品也不能使用肉食,只能以果蔬供之。因为过去从没有禁酒断肉的戒律,很多有名的僧人对此都抱怀疑或反对态度。”
    “所谓‘律中无有断肉法,又无忏悔食肉法’,这种呼声在当时响应者甚多,萧衍见大家不听他的话,干脆的发了五道敕文,又亲自登坛说法,大量引用佛教经纶,给百姓们说明禁止酒肉的重要性。最后,他和在场的很多僧人们盟誓,直接宣布,如果再有僧尼饮酒食肉,就要严惩不贷,即‘若复有饮酒瞰肉不如法者,弟子(注:梁武帝)当依王法治问’。”
    “有皇权为嗣后,天下僧人谁敢不从?他又是佛门弟子,又是梁国帝王的,从那以后,佛教的僧尼就养成了吃素食、断酒肉的传统,逐渐普及,并一直沿袭至今。”
    蓝衣女子忽然说道:“你们佛门说,生既是死,死既是生,那萧衍既然要你们不吃肉,吃了就要杀头,你们为何不反抗?为何不以死相抗?岂不知死了也是能印证佛法无边的。”
    柴学敏吃惊的看着蓝衣女子,赵旭心说老子去你娘的!你这抬杠抬的太低级,他看向蓝衣女子问道:“话是这样说,生既是死,死即是生,但阴阳殊途,死了的人说话,活着的人不知能否听懂?佛们佛法无边,尚且需要信徒在人间广为散播佛门教义,不能说只要世人都死了就不用僧人在世间再费这力气代表菩萨普度众生了。”
    “如果世人都知道这个道理,都认为死既是生,那么大家都不要活着了,因为人总归有一死,现如今何必活着?女施主以为如何?”
    蓝衣女子对赵旭的问话不能作答,怒道:“一个和尚能不能吃肉的事情你叽里咕噜这么多,可不就是犯了嗔戒?小敏,过来!别再听他胡说八道。”
    赵旭心里笑这蓝衣姑娘说不过自己急了,真是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和尚虽然道行浅,但讲究礼尚往来,这位柴家姑娘问我,我自然回答。她问我答,我问她应,何等和谐,旁人不听,权当刮风,不断插言,分明犯嗔。南无阿弥陀佛!”
    赵旭这几句说的蓝衣女子越发恼怒:“说你嗔你就是嗔,你还敢顶嘴……”
    赵旭直接打断她说:“天下没有和尚不准进入道观的规矩,一如一开始和尚没有不准吃肉的规矩,天下也没有和尚不准箕坐的规矩,如同世上本无路,走得人多了自然就成了路。道德是约束自己而不是约束别人的,否则不是道德而是规矩。而所谓规矩大都是他人借着强权逼迫别人遵从他的意思,这里深层原因讲究的是服从,其实是以势压人,不让他人说话罢了。别人一开口就成了狡辩?就成了虚妄?就成了谣言?理不辩不明,不让他人说话的根本就在立规矩人自身的傲慢!在于自身对他人的不屑一顾!女施主这样咄咄逼人,说小僧嗔即是嗔?女施主真是‘言出法随’。小僧和你往日无仇近日无冤,非亲非故,素昧平生,何谓‘顶嘴’?为何女施主一味的要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别人身上?女施主难道是要效仿萧衍不成?只可惜这里是大隋不是南梁,如今也不是从前。善哉善哉。”
    “南梁如何?大隋又如何!现在如何?从前又如何!”蓝衣女子冷笑道:“看不惯的事情本姑娘就要管!懂得一些歪门邪说就出来胡言乱语荧惑人心,我看你就是弥勒教的匪人,妖言惑众,我却容不得你,你死了我看还怎么信口雌黄!”
    这女子怎么这么蛮横?赵旭还没说话,外面冒雨来了二十多个人,进来就喊:“什么他娘的死死生生!门口那些马是谁的?那头驴又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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