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多年的煌煌大朝,大祁迄今出了十五位真命天子。

    京城西南的惠山和灵山,是大祁的皇陵所在地,俗称东陵和西陵。允康皇帝的陵寝自即位起就在西陵修建,这时候已经基本竣工。两位皇后,玉容皇后和敬荣皇后薨殁后葬于此。

    这天,是允康九年正月三十,冬狩已经结束,九皇子离京历练在即,允康帝在勤政殿召见燕枫。

    生在帝王之家,除了节日和皇帝的寿辰,皇子和皇帝见面的时间其实不多。这天的允康皇帝心情格外复杂。

    作为皇帝,他可以决定别人的生死,唯独不能决定自己的命数。九皇子这一走就要一二年时间,皇帝甚至不知道是否还有见到燕枫的一天。

    允康帝有些咳嗽,燕枫劝驾二次才把身体已经明显衰弱的皇帝劝留在勤政殿。谈完朝堂上一些大事,包括允康帝身登大宝之后的治国经验,允康帝问道:“枫儿,按照惯例,皇子历练,御林军护卫的人数最多为一千人,你挑中谁领军?”

    “父皇,楚夏将军如何?”

    “好!”分别在即,允康帝对每句话都很珍惜,缓缓说道:“楚将军年轻有为,是个很好的人选。朕明天召见楚将军,让他挑选一千名精兵护送你历练,如遇紧急情况,许他便宜行事,有权调动所在郡、州的军队。”

    “谢父皇。”燕枫抬脸看了一眼气色不佳的允康帝。皇帝比一个月前又瘦削了不少,让他看着感觉格外心慌,“请父皇保重龙体,朝堂上的事情,可以责成老太师和三省六部官员多加费心。父皇的健康关系到大祁的朝运,子臣亦想在历练归来多陪父皇享天伦之乐。”

    遥想当年,允康皇帝曾经是叱咤风云的年轻皇子,三藩叛乱时,曾经在鸡鸣山一带率军击破五万叛军的疯狂进攻。只是允康帝自知虽有匹夫之勇,但不是一位好皇帝,导致继位之后祁朝国势愈弱。

    “枫儿,朕没将一个强盛的大祁交到下一代手上,心中有愧……”

    “父皇……”

    允康帝摆摆手,制止燕枫的话,继续说道:“等你离京,朕要收割脑袋了,给那些一心欲立从龙之功的朝臣提个醒。这几年,朕因为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储君人选,对这些官员睁一眼闭一眼,时间久了,有些官员就忘乎所以。”

    “既然朕当不了明君,晚年就当个心狠手辣的暴君吧。朕多承受一分骂名,即可为我儿多赢取一分英名,朕现在啊,能做的也许就这些事了。”

    “父皇,您在儿子心里,永远是明君。”

    允康帝叹口气,说道:“皇权衰弱,诸侯和草寇就会异动。这几年看下来,朕觉得若是诸侯起兵,第一个反的必然是齐王。枫儿务必记住,齐国不可怕,也许一两年时间就可削平,最应该提高警惕的,是宋国和吴。”

    燕枫深深点头,道:“父皇,有什么策略对付宋和吴?”

    “宋的准备工作比齐国更久,而且,燕开来在宋国及邻近地区,颇有贤名,得地利、人和的优势。要想削平宋国,难度比齐国大数倍……吴的情况又有不同,一直都是天高皇帝远,经济力量又比宋更庞大。宋作乱在先的话,吴躲在背后准备的时间更加充分。唉,朕留下了一副乱摊子啊。”

    “父皇,每朝每代都是这样,太平时间久了,总有不太平的诸侯作乱。大祁积弱日久,庙堂之上,江湖之中,那些有狼子野心的不屑之徒早点跳出来不算坏事。刘嬷嬷弃世之前,曾用谶纬**算过大祁国运。刘嬷嬷曾言,大祁虽有十几年的动荡,但大乱之后有大治,必能否极泰来,中兴发达。大祁至少还有三百多年的盛世局面。”

    允康皇帝这才有些欣慰,道:“如此,朕也放心了。”

    父子两人坐在勤政殿西侧的书房内,房间内炭炉烧得通红,温度颇高。宋大貂寺随侍在旁,除了他没有其他太监和宫女随侍。

    允康皇帝说完这些话,也许有些累了,禁不住咳嗽连连。燕枫走到皇帝身边,抬起手掌轻轻给父亲捶背,随后又拿过一件龙袍披在皇帝老爹身上。

    搁在平常人家,那是一个简单的父慈子孝动作;搁在皇家,又是父亲老迈,儿子即将的远行当口,允康帝角顿时湿润起来,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却哑口无声。

    大约是不想让儿子看到他的老泪纵横,允康皇帝猛地转身,在背后摆了摆手,努力平静地说道:“你就要走了,去看一看敬荣皇后吧。”

    这淡淡的一句话让燕枫格外心慌。

    还有……心酸。

    心底里蓦然涌起一股生离死别的痛楚,满心苍凉,就是无话可说,他恭恭敬敬地趴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等他退出,皇帝擦了擦眼泪,沉声叫道:“宋貂寺。”

    “皇上,奴才在。”

    “如果朕老去,九皇子尚在历练途中,你务必协助皇叔,将大位顺利交到九皇子手中。”

    宋大貂寺惊慌地磕头,道:“皇上正值春秋鼎盛,必然能等到九皇子历练归来一天……”

    “朕问你,做得到做不到?”

    宋大貂寺“砰砰”磕头,道:“奴才必然尽心尽力,以报答皇上的浩荡隆恩。”

    “宋貂寺,大祁能否中兴,都在九皇子一人身上,九皇子的担子不轻呐!你等务必尽心辅助,才不旺朕这么多年的信任。”

    宋貂寺肩膀颤动,磕头连连。

    这天西风刮得很大,空气朦朦胧胧,有些沙尘。

    古道。

    一辆马车缓缓驶往西陵。

    小太监将马车驾到西陵入口处,交验牌子。

    一位英气勃勃的少年随后跨下车来,守皇陵的将士一见少年,一齐鞠躬行礼。少年挥了挥手,等马车上的三位青葱女子全部下车,然后缓步前行。

    自古以来,帝王之墓明堂宽阔展延,案山更有龙凤率百兽来朝,气象威严宏大。

    少年走到一个恢弘大气的墓地前停步,松柏苍翠,挡住了大部分的风沙。

    少年坐下来,指指手让身后的三个女子一齐在他身边坐下,说道:

    “娘亲在我小时候常讲故事。她啊,小时候跟随外公在西北原始大森林边上生活过几年。娘亲说,森林里也不都是猛禽凶兽,也有许多性子善良温顺的动物,像鹿啊,鸟啊什么的……娘亲特别喜爱小动物,常去喂养军营外的松鼠。”

    三个女子围坐在他的身边,仰起脸听少年回忆敬荣皇后的往事。

    少年摸了摸三个女子中最漂亮的一个脸庞,道:“阿九,娘亲那时候长得非常漂亮,温柔娴淑,而且喜欢看书,懂的事情特别多……”

    “嗯,我看过娘亲的照片,还有娘亲写的字。”被称作阿九的少女认真点头。

    “有一次,大军进入原始森林边缘修建防御设施。森林每隔一两年要爆发一次兽潮,所以,必须修建工事。在兽潮大爆发时用于阻挡凶兽的进攻。娘亲捡到一只受伤的小狐,雪白雪白的,腿骨折断后走不动路。娘亲将小狐抱回营帐,用树枝条帮小狐固定后腿……”

    阿九眼睛忽闪忽闪,伸手握住少年的手掌,少年向她微微一笑,也握住了她的手掌。

    “小狐开始的时候很害怕,娘亲就一直和它絮絮说话,给它讲故事。小狐自然听不懂娘亲的话啦,不过,它很快安静下来。娘亲喂它吃肉,小狐也细嚼慢咽地吃,这样过了一个月,小狐可以走路了。娘亲抱着它来到森林里,将它放走。没想到第二天起床,娘亲发现小狐回到了帐篷,就蜷缩在娘亲的卧榻边……”

    绿娆、红菊也是第一次听少年讲这个故事,听得柔肠百转。

    “娘亲又是高兴又是痛惜,第二天抱着小狐又讲了很多故事。也不知道小狐听得懂听不懂,不过娘亲讲了一会,它会柔声叫唤几声……可是,森林才是小狐的家啊,娘亲虽然舍不得,过了二天还是将它带进森林。小狐怎么也不肯走,娘亲为了骗它离开,在小狐的脖子上套了一个宽松的颈圈,对它说,以后看到这个颈圈就会认出它的。小狐这才依依不舍地进了森林。”

    绿娆听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柔声问:“殿下,娘娘后来看到过它吗?”

    “娘亲一直没机会回到那个森林,虽然和外公说过几次,如果发现这个白狐,不能伤害到它。但外公一直没有看到这只白狐。我十二岁那年,娘亲还对我说,等我十六岁出去历练,娘亲想跟我一起去一次森林,看看那只白狐会不会回来……”

    说到这里,少年明显心酸起来,哭道:“可是,我现在十六岁了,我就要出去历练了,娘亲却已经不在了。娘亲已经不在了啊!娘亲!”

    少年扑在墓地边,哭得撕心裂肺。

    阿九、绿娆、红菊跟着一起哭。

    少年打开带来的星王酒,洒在墓地边缘,哭道:“娘亲,刘嬷嬷排九九谶纬大阵,给孩儿改命换运,孩儿不知道会让娘亲减寿啊!娘亲,孩儿不想改命,只想能够多陪娘亲几年啊!”

    阿九、绿娆、红菊哭得稀里哗啦。

    “娘亲,你走后正巧一年,孩儿就遇到了阿九,刘嬷嬷说,是因为娘亲给孩儿改运,才让孩儿遇到阿九的。娘亲,阿九前身也是狐呢,娘亲会喜欢阿九的对不对?孩儿让阿九给您磕头。”

    阿九早哭得泣不成声,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娘亲,孩儿此去历练,先去阿九的老家,然后去森林看看。娘亲以前一直让孩儿坚强,让孩儿为普天下黎民尽力,孩儿会听从娘亲的话。”

    少年洒完酒,在墓前跪倒,再次泣声垂泪,道:“娘亲,你想不想念孩儿啊?孩儿这些年每天都在想念娘亲……娘亲啊,你现在一定听得到孩儿的话吧?一定在看着孩儿对不对?”

    西风呜咽,如泣如诉。

    少年再次磕头,嘶哑地喊道:“娘亲,孩儿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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