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辚辚,离了东都便是伏牛山,人渐渐少起来。今年秋天似乎来得特别早,伏天刚过温度便迅速降了下来,一场场的雨来得格外勤快。小十六娘从袁府出来时带的衣服太单薄,以至于这会儿只能裹着车里的薄毯子低头嗑瓜子。

    她埋首一刻不停地嗑着,都快嗑了近一个时辰,马车里只有她嗑瓜子的声音,一直在假寐的沈凤阁睁开眼,略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你能歇会儿吗?”

    小十六娘停下来舔舔嘴唇,忽然伸手捧过去一把瓜子仁:“爹爹吃。”

    素来有洁癖的沈凤阁愣了一愣,想了半天终是将一把瓜子仁都接了过来。小崽子看他接过去吃,顿时心情好了起来,偏过头撩起帘子“南山姊姊、南山姊姊”地喊着。

    南山这时正在另外一辆马车上,因她还未完全恢复需要静养,而沈凤阁又怕十六娘扰到她,遂让她与行李单独坐一辆车。南山闻得十六娘的呼唤声,坐起来撩开帘子探出头去:“十六娘有事吗?”

    “爹爹吃了我嗑出来的瓜子仁,嘿嘿。”没有被嫌弃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小十六娘迫不及待地要跟人分享,看起来也是直爽性子。

    她才刚炫耀完,手便被沈凤阁捉去仔细擦干净。沈凤阁捏住她下巴,大拇指掰开她嘴唇,皱着眉看了看:“前面这颗牙还没长好,会嗑出缺口来,不许再嗑了。”他说着便将瓜子袋没收藏好,转回头只见小十六娘盯着他。

    沈凤阁便也盯着她看,这些天的相处,算是摆脱了最开始的尴尬与不知所措。沈凤阁在照料小孩子这件事上越来越得心应手,仿佛十六娘是他养大的一般。他盯着小崽子不知不觉有些走神,若仔细去看,十六娘嘴巴鼻子都与松华很像,眉眼却是像极了他。

    沈凤阁思绪一下子岔出去很远,他是个不喜欢假设的人,不会去想若当年怎样怎样如今就可能怎样怎样,他只是感到遗憾,并且伤心。但上了年纪的人,伤心也是与少年人不一样的,愁滋味谁都尝过,但如何消化吞咽则是需要练习。

    三十五岁的沈凤阁看起来风平浪静,好像极少有事能撼动到他。松华的早逝虽令他难过,但那些也早藏在心底,不会再歇斯底里表达出来了。

    他出神之际,十六娘忽伸出手去,迅疾又调皮地擦了一下他的脸,随后朝他亮起手指:“这是眼泪吗?爹爹哭了吗?”

    沈凤阁只偏头看看外面淅淅沥沥的雨,说:“是雨水飘进来了吧。”

    十六娘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舔了一下指头道:“是咸的呢,雨水也是咸的吗?”

    小崽子的狡诈简直从头体现到脚,她毫不客气戳穿沈凤阁的面皮,却又一本正经地说:“将军爹爹说我与松华娘亲长得有些像,台主爹爹方才是看着我想起松华娘亲了吗?想她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呢,我也很想她。”

    沈凤阁却回:“也只是长得有些像罢了,远没有你生母好看。”又岔开话题道:“我不是台主了,不要再那样喊我。”

    “唔。”小十六娘似乎有一点点失落,“可还是台主爹爹喊起来好听。爹爹为什么不做台主了呢,做台主好像很神气的样子。还有……如果不那样喊的话,要如何区分呢?”她爹娘似乎实在有些多。

    沈凤阁也没辙,无可奈何说:“你若愿意这么喊就这么喊吧。”

    “太好了!爹爹就算不做台主了,也是我的台主爹爹。”问题解决,小崽子愉快地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包来,在台主爹爹眼皮子底下从小包里掏出一块饴糖迅速地塞进嘴里面。

    沈凤阁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心想就让她吃一回解解馋,遂没有再干预。

    马车外的雨仍旧淅淅沥沥下,也不知何时会停。

    南山重新躺下来裹着毯子做梦,梦境短暂而逼真,醒来后听着外面雨声,有诸多错觉涌进脑海,便再睡不着。她起了身,从药瓶里倒出药丸服下,撩开帘子朝外看。很多年前她也曾路过这里,如今这些树木似乎长得更高更葳蕤了。

    她俯身从藤条筐里取出包袱,解开那包袱,掀开层层衣物,最后是一本血迹斑驳十分陈旧的手抄《洛阳伽蓝记》和一件同样惨不忍睹的旧外衫。她那晚探望过老师,离开西京前又去老师家将书与衣裳取来,便算是彻底告别了长安。

    昔日她带着这本书和血迹斑斑的衣裳来到长安,如今她带着这些回故乡,走了一大圈还是回到原地。

    ——*——*——*——*——

    这时的裴渠仍被困吴王府,吴王待他也没什么苛刻的地方,一日三餐按时送来,甚至送过伤药,大概是希望他能早些康复。

    自那日得知裴渠姓李而非姓裴,吴王的态度便转了许多。李氏一脉这些年死了多少人,废了多少人,简直难以估量。为了皇位内斗不已,好像已成了李氏一族的噩梦,这其中还掺杂着各方臣子利益,谁赚谁赔,并不能简单估量。

    这些天旧臣们显然也并不好过,即使派出千牛卫剿杀梅花内卫,可他们仍旧身陷各种危险之中。这支秘密卫队实在是盘根错节,很难连根拔起,他们没能抓到南山,便几乎失去了深入了解这个组织的可能。南山虽然不熟悉内卫中的每个人,但她到底知道太多人的底细与真实身份,据说她身上还有一本册子,是梅花卫的组织名单。

    千牛卫费尽气力去抓她,可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自那场大火后便无影无踪。即便封锁了城门,却还是没有能捉到她。资深内卫的本事简直通天,好像根本没有什么能拦住他们。

    仍有旧臣秘密死去,纵然他们将自己保护得再好,只要在名单上,便逃不过被暗杀的命运。内卫神出鬼没实在令人惴惴不安,而对于裴良春来说,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担心。

    裴良春被上远捞出来之后,便一直受上远默许与内卫组织保持来往。旧臣势力被削弱,是上远乐意得见的事,她几乎是默认了内卫对旧臣一派的暗杀,裴良春更是为了能爬上去忠心耿耿做一条狗。

    旧臣对此恨得要命,裴良春自从爬上了御史中丞的位置,便更像只疯狗,但这只疯狗受上远庇护,便也不是很好动。而且即便除掉裴良春,也是治标不治本,上远随时可以扶植另一条狗继续控制内卫残余势力,只要她想。

    东都洛阳不过是淅沥小雨,长安城内却是风雨如晦,像是盛夏时节突如其来的暴雨。庭院内树枝东摆西摇,树叶刮落一地,裴渠打开门站着,走廊里没有看守的人,他便走了出来。

    大概是人少的缘故,吴王府内总有些寡淡冷清的意思。裴渠沿着走廊一路往前走,终是在山亭中看到了孤零零的吴王。

    他穿过葡萄藤架,畅通无阻地走到山亭在吴王对面坐下。

    吴王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继续摆弄着棋盘上的棋子。他肩裹薄毯,神容倦懒,看起来仍旧病怏怏,似乎再没有了好转的可能。他开口问裴渠:“伤好些了吗?”

    “好些了。”

    “万年县的裴明府见你迟迟不露面,似乎很着急,甚至往上递了折子,让好好查查你是不是被人暗杀了。”吴王从棋盘中捡起一颗白棋拿在手里把玩,又道:“反观裴家其他人,倒是没有什么表示,似乎也不担心你的安危,一点动静也没有。裴相公辞官后,更是久不露面,听说要回河东去了。”

    裴晋安真是深谙为官之道,这时候退隐贸一看好像很亏,但却是明智之举。毕竟参与逼退先帝、扶立幼帝这等事,已远越过了身为臣子的本分。就算能一时得势,继续留朝恐怕将来也是后患无穷。他不是得意忘形之辈,明白自己要什么,令先帝退位的目的达到,他连辅佐储君的位置也未争,便收拾行装打算回河东老家。

    保全裴家是他的责任所在,不过他似乎已经放弃了脱缰的裴良春。

    他这位兄长已大有劝不回来的架势,本来就快红了眼,眼下爬上御史中丞的位置,完全像是失去了理智。如此下去,可能真的回不来了。

    对面的吴王轻叹出声,忽道:“我许久未见佳音了。眼下朝中人心惶惶,旧臣们脾气恐怕更差,他应当也不好过,还有什么办法吗?”他如今惦记的似乎只有佳音,至于和上远翻脸,问裴渠索要国玺,都好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

    他心中的确是不甘心的,拖一副病体挨过这么多年,还要被亲姊姊算计,换谁也不好过。他被病痛逼红了眼,也有过非常不理智的想法,但他毕竟没法再好起来,逞一时意气可能对佳音也并不好,便渐渐收敛了戾气与不甘。

    裴渠看出了他的变化,遂回道:“公主借裴御史之手掌控了部分内卫势力,默许对旧臣一派的暗杀;而旧臣们的反击办法则是以暴制暴,时间一长,两边都杀红眼,只会两败俱伤,对佳音也不好。”

    “所以呢?”吴王抬起了头。

    “杀戮不停,谁也不会好过。”裴渠淡淡地说:“旧臣那派,殿下可以说得上话;公主这里,则由我去阻止。”

    作者有话要说:叶子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8-03 11:51:45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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