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寒芒微微闪过,众人尚未看清,便瞧见了简正德官帽前额一块镶玉一分为二,一半掉落在地,一半稳稳落在了兰莫手心。

    兰莫收刀入鞘,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与简正德道:“卿此话养过其实。后宫之事,本无需卿等置喙,何以朕不知之事,卿却一清二楚?”

    简正德冷汗涔涔,唯唯诺诺一时不敢开口。

    “众位各司其职,只需做分内之事,为国分忧,朕自会褒待尔等。”他把随手将碎玉塞给简正德,与群臣道:“勿如此玉,虽性美质洁,到底碎在坚铁之下。”

    一国之君,就这么在朝堂之上*裸地威胁大臣,简直让多少人哭天抢地。

    北燕没有大宣特产的在朝堂之上死谏之臣,却多的是私下里搞小动作的大臣。

    简正德就是其中典型。

    他当下便去老臣家中挨个串门了。

    当然,此事兰莫也是不知晓的。

    阮小幺自然也是一无所知,只觉着这些时日兰莫的心情不怎么好。不过她自个儿也是乱糟糟一团,温柔解意什么的,他就别想了。

    阮小幺肚皮鼓了起来,穿着外裳,渐渐也瞧得分明了,肚皮上清晰出现了一条纵痕,好似陈年的疤痕一样,沿着那道另有好些不大显眼的纹路,看得她一阵头皮发麻。

    走路也能清楚感觉到带了个皮球,有时吃多了还顶的发撑。阮小幺两辈子也只怀过这么一个孩子,一时心情复杂无比,不知是喜悦、悲伤,还是恐慌。

    喜的是这孩子平平安安长了六七个月,悲的是察罕如今依旧生死不明,怕的是不知前路几何。茫茫无定。

    盛乐的秋天总是来得格外早,渐渐地暑气消了,早晚也更凉了起来。

    这年的秋分与中秋只相隔了五六日。宫中便格外喜庆了起来。虽后妃不多,皇子也只一个。但皇亲国戚总有一堆,中秋夜月如盘,好风妙水,今年破例更召了二品的命妇入宫,一时间佳丽如云、孩童欢声笑语不觉,胜在人间天上。

    而照例,阮小幺是享不得这分乐子的。

    兰莫早先便赏了一堆物事来,几乎成堆能塞满一小间屋子。小院一干丫鬟下人便只在此处摆了中秋宴,独乐乐一番。

    阮小幺顶着个大肚子,少少饮了几杯,也夹在人群当中用了膳食。

    丫鬟们格外欣喜,却又都担着一份小心翼翼,说些笑闹的话来,又玩了几样节令的游戏,也算闹腾。

    中秋本是家人团聚之时,后宫中的女子们却都见不着爹娘兄妹一面,聚在一处。也好消减消减寂寞孤单的心思。

    众人都还在玩闹,阮小幺觉得有些困乏,便早早回屋躺了下。

    外头笑闹之声又小了一分。似乎是专为了不吵着她,渐渐地声音消歇了,不知是宴散了还是众人都压低了声音。她觉得有些晕,周围连着被褥都染上了一些醺人的酒味,弥散在昏暗的房屋中。窗紧闭着,窗纸上却现出夜空之中高悬的满月,明亮柔和,光线朦朦胧胧穿进来,徒然生了一些凄清。

    阮小幺长长叹了一声。心中有些酸。

    忽然想到,去年出嫁时。也正是中秋。然一年光景,竟如恍然隔世。嫁衣尚在家中,而新妇却躺在了别人的床上。

    她与察罕,竟是一个中秋也没一处过过。

    外头偶尔能听着一声喝彩,很快又消了下去,远远地听不真切。阮小幺吸了吸鼻子,抹掉了眼中酸出来的泪水,侧着身子,把脑袋捂在了枕上。

    不知多久,门被无声推了开,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到了塌边,披着月光,镀上了一层冷意。

    兰莫经常在她睡着时进来,有时她会醒过来,有时睡得沉了,也不知晓。白日里她满心都是察罕,对人只是冷漠相待,只有夜间睡熟了时,才会露出一两分轻松的神情,有时嘴角会微微翘起,很是柔软。

    阮小幺却一直都没睡,眼睁睁看着他如往常一般到来,带了一股子酒气,烈得很,像经年的陈酿。他先是碰了碰她的面颊,发现她正睁着眼,便轻声道:“怎的还没睡?”

    “睡不着。”

    阮小幺索性披衣拥坐起来,对着兰莫,半晌无话,只是心头沉沉似水,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来气。

    兰莫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肚子,道:“若你真喜欢这孩子,我将他留在宫中便是了。”

    她没动,也没说话。

    他说话时都带了三分醉意,露了个浅浅的笑,“小家伙长得都快。你还记得我初见你时么?你才十二岁,又瘦又小,就一双眼大。”

    那时他并没有过多的留意过她,只是见着那小小的身影时,会有一丝诧异,许是好奇,那丫头不大,懂的却不少,在军营中来来去去,竟也不害怕。

    后来探明了她的家世,知道她还是个官宦人家的闺秀,只是比一般闺中女子更放肆大胆一些。

    但又是什么时候渐渐变了味的呢?

    他看了看阮小幺,双眸沉静寂然,像似潭底亘古的深水。

    她听后许久,低低说了一句,“对不起。”

    兰莫嘴角的笑意渐渐隐了去,“何来的对不起我?”

    “只要他还在世一日,我便……”阮小幺望着窗外渗进来的月光,眼眸中一片空茫,“我接受不了其他人。”

    “他已经死了。”他冷漠道。

    “在我心里,他还活着!”她大声驳道。

    阮小幺的双颊因喘息而微微泛红,然而眼角却渐渐生了些湿意,她急促道:“若是他当真活着该怎么办?死里逃生想与我见面,我却恬不知耻地躺在别人床上,他会怎么想!你是一国之君,而你竟罔顾人伦……”

    她说不下去,双手紧紧揪着被褥,指节都有些发白。

    兰莫却将她抱在了怀中,带着似乎想把她嵌进胸膛的力道,却仍下意识不伤到她的肚子,待她终于稍稍平静一些后,道:“若是没有他呢?”

    阮小幺也许知道答案,但她不愿去想。

    然而现实总是现实,他们之间,不会没有察罕。

    幽幽的桂子清香带着夜风蕴凉飘进了屋中,屋外一片静谧,秋虫在草间窣窣地响着,屋内一片死寂,仿佛如以前一般,从来无人居住过。

    兰莫的一身酒意熏了满屋,唯一一次,看着阮小幺的双眼,有些发怔。

    阮小幺慢慢从他怀中挣脱,退到了床榻另一边,极小声地说了句,“我要睡了。”

    她蜷到了一边,转过身,留给了他一个沉默拒绝的背影。

    兰莫自嘲地笑了一声,不再说话,决然离开,似乎没了什么留恋。

    简正德又在上朝之时闹事了。

    说闹事也不准确,只是耍了一套大宣文臣那种死赖着上谏的本事,从黎明刚至到日上三竿,整整两个时辰被他占了一个时辰。

    他上书道:“新帝登基,龙脉更迭,绵延亘久,本是万民庆幸之事,兼之皇上广纳贤才、重用能臣,不避亲仇,更是天下社稷之万幸。然纵观天下五湖四海,民生政吏,臣以为,仍有值得效古人、创来者之举措。君不见国中因多年战乱,百姓饱受流离之苦,家业、生计百废待兴。

    百姓以何人为首?自是以天子为首!天子重礼、百姓重礼;天子重义、百姓重义;天子仁德显威,百姓安居乐业;天子宴乐游饮,百姓不侍稼穑。而天下社稷,却当以民生为首,民生者,有民方有生。试问我北燕若无新出之儿,十年之后,又有何人从士农工商?百姓瞻望天子,天子后宫凋敝,又怎令民生兴旺?”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半数是指责兰莫不生孩子,半数是指责他对冷落后宫。

    兰莫自登记一来,一直勤勉政事,方方面面几乎无可指摘。习惯了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御史们没辙,只能专盯着他无意子嗣上来骂了。

    简正德不仅自己拐弯抹角骂,还怂恿其他御史一起骂,大有不把皇帝骂得回家生孩子就不罢休的势头。兰莫被搅得烦不胜烦,本来心里头也不快,阴测测盯着他,和颜悦色道:

    “卿担忧民生凋敝,心念可嘉,秋分祭祀夕月坛,卿便留步家中,多多充实家室,盼来年可弄璋瓦,不必再随朕同去了。”

    御史们都闭了嘴。

    简正德被罚禁足了,也是一愣,又奏道:“皇上,此事不妥,臣身为御史,理当随皇上前行,怎好独自在家中?”

    “朕同行之臣不差卿一人,此事便就此定了。”兰莫道。

    简正德张着嘴,露出了个不大相信、却不得不相信的神情,木着脸慢慢下跪谢恩了。

    不能随皇帝出猎巡狩,顶多代表着不是皇帝跟前的宠臣;而四时祭祀若不能跟随,就代表着地位的一落千丈,差不多就算没资格呆在朝堂之上了。

    简正德不仅得了这一恩宠,下朝之后,皇帝还很贴心地送来了十名年轻娇美的女子,名曰开枝散叶。

    祭祀前一日上朝时,简正德带着眼角嘴下的伤痕,低着脑袋来了。

    兰莫问他道:“卿民生问题可解决了?”

    简正德道:“回皇上,已解决了。”

    群臣大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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