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疑惑像是写在了脸上一样明显,这让站在旁边的杨胜很好奇,于是他问我:“甘兄,看你这困惑的表情是在思考什么呢?”

    我依然皱着眉望着忙不迭的黄泷,嘴里回答说:“杨胜,你说这个黄泷善造船只,理论上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是很炙手可热的角色啊,我记得他还说他早年还为官府造船啊,那简直是铁打的饭碗啊,怎么就屈身为寇了呢?这些迹象都让我感到费解啊。”

    杨胜眨了眨眼睛,回忆说:“黄泷这个人啊,他的前半生挺曲折的。首当其冲的一点你也能看到,他这个人容貌丑陋,说话还含糊不清,大部分时候,人们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已经顿生厌恶之心了,哪还有心情考核他造船的本事啊,这就间接地埋没了他造船之能被埋没。其实黄泷这个人挺爱说话的,可就是因为说话总要嘶嘶地吞咽口水,惹人发笑,这让他的性格越来越孤僻,当然,只有在谈到造船的时候他才兴致大发,侃侃而谈。他刚来投奔的时候,谁都不待见他这也包括索命龙,之所以允许他加入,也是考虑到他这个本事算是山里头独一无二的,以后真要是需要造船,还真就得用上他。你看这山上的兄弟都是结伴行动,反倒是他,总是独来独往,有时候我总能窥见他宁可和马匹或者腰间别着的短刀聊天,也不愿意和人交谈。好在他不像董齐那样除了重大任务其他什么都不做,黄泷这个人很服从命令,做事也很认真,身手虽然已经不及那些年轻人,但是他人到中年的沉稳还是给他带来不少好处,比如说执着和严谨。就光说打扫厅堂来说,只要是轮到他了,你一眼就能看出来,比起其他兄弟毛毛糙糙的打扫方式,他总能做到干净利落。”

    杨胜眼神坚定地看着我说:“所以,虽然我也没见过他造的船,但我仍然相信他绝对不会是个纸上谈兵的骗子。”

    我点点头说:“也就是说,黄泷是因为貌相问题,才被迫上山?”

    杨胜叹口气,接着说:“上山的兄弟,本来都是些血气方刚的青壮年,无依无靠,无家可归的人,像他这样人到中年了,还在这山寨里呆着的,确实很少了。直到现在他都没成家,跟他的貌相有不少关系。当然,这是他其中一点,他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致使他千里迢迢打会稽郡逃至巴郡投靠独眼党。”

    我看着杨胜略带惋惜的表情,杨胜倒也不卖官司,接着说:“他要是不喝酒则已,一旦喝酒,整个人都变了,暴躁得像个狮子,完全没有了他原本的成熟稳重,几乎是丧失了理智。他只要醉酒了,遇见谁就打谁,拼命地咆哮,还无端地哭泣。耍酒疯这种行为本来在这些兄弟中是常有的事,可是都有分寸,唯有他最甚。而他之所以逃到了这里,就是因为早年跟官府的小吏喝酒,一句话不投机,就借着酒醉的劲儿,把那小吏给杀了。自知犯下祸事,一路逃到了这里。刚开始跟我们说这个,我们只当是他血性汉子,可后来他在山上耍过一次酒疯以后,索命龙就单独对他下了禁酒令了。”

    杨胜虽然表情很失落的样子,可我却听得有些忍不住笑。

    杨胜看出来我想笑的冲动,便跟我说:“你看,黄泷他啊,就是个可笑又可悲的人。但我,一直是觉得命运给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他本应该是在这动荡的年代大发一笔战争之财的人,如今却委身屈就于此。一个能工巧匠和我们这些成天只会打打杀杀的人混在一起。”

    杨胜带着惋惜之情望着黄泷的背影,我却在杨胜的眼睛中看到了杨胜慈悲的一面,心里不禁再次感觉让杨胜做山贼也是一种委身屈就。他把人分析得这么透彻,他内心的细腻,根本就不适合做一个粗犷的山贼。

    我说:“耍酒疯这个东西,其实你我都心知肚明。虽然都说自己喝醉后做了什么都不记得,但其实咱们都记得。只不过是拿着酒精当幌子,做点咱们平时清醒时不敢放下架子去做的事情。什么当街撒尿啊,什么一步三摆啊,什么拉拉扯扯啊,什么大打出手啊,亦或是说些倾尽肺腑的贴心话啊,做些胆大妄为的糊涂事啊,根本都是为了发泄压抑的情绪,为了撕去清醒时所遮掩的虚伪,释放出一个自由而又真实的自己。”

    我顿了顿接着说:“黄泷也清楚他自己在做什么,可是他为什么醉酒后表现的那么夸张呢?那是因为他心中压抑的痛苦比任何人都要巨大,他渴望用醉酒的方式宣泄出自己的苦闷。刚才你也说了,他有一个如此可悲可笑的一生,这就是他痛苦的源头啊。”

    杨胜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不住地点头。我接着说:“对他下禁酒令这件事儿,对他也是不公平,他这辈子不公平的待遇太多了,我得想想办法,杨兄,你也考虑考虑吧,我等会再跟张铎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办法,帮助帮助咱们的黄大哥。”我微笑着拍了一下杨胜的肩膀,又看了一眼正在跟手下有板有眼地比划着模具形状的黄泷。

    我深吸了口气,便溜溜达达地奔着济天堂找张铎去了。

    当我推开门,进了厅堂后,看见有不少人正围城一圈,以张铎为中心正在讨论着什么,大家见我进来,纷纷起身施礼。我摆摆手,坐到了中间,好奇地问张铎:“这是出什么事了,商量得热火朝天的?”

    张铎用眼睛看了看坐他对面的兄弟,示意让他说,我顺着张铎的目光看过去,便认出这个人就是我之前安排回到临江县探听消息的兄弟,他叫杨逢。他这个人就非常适合做探子工作,他有一张极其大众化的脸,和并不显眼的身形,他的外貌普通到让人看见后,却很难留下印象。因为没有任何鲜明的特点,你可能觉得第一眼看到他,就感觉他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不是你的左邻右舍,就是你的远房亲戚,然后当你仔细琢磨的时候,又感觉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他只是五官太平庸,身材又太均匀,既不胖又不瘦。而当你终于认定了你确实不认识这个人的时候,他就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情报,消失在你的视线之外,而当你想找回这个人的时候,却根本无法形容他的体貌特征。而这个人,就是杨逢。

    他用手挠着脖颈,轻声细语地说:“新的县令叫徐威,预计是两天后沿水路坐船前来赴任,而这个罪人刘孜则在新县令接管县府之后,即日启程押至巴郡审问。”杨逢连说话也是用一种又轻又低的语调,这种语调在一般的交谈场合是很难被人注意到的声线,它像是讨论氛围中潜伏的最隐晦的声音,与他的声音相比任何人的说话声都像是故意吊起了嗓子一样尖锐。

    杨逢把手放在身前,习惯性地搓了又搓,接着补充道:“我听说,刘孜的贪污案的罪责根本不会要了他的性命,他至多只是被贬为庶民,连流放都不是。他押解去益州治所雒县的路上不但不会受苦,反而会很受照顾,护送他的是与他平时私交不错的两个衙役。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对咱们不利的消息。”

    杨逢对着我说:“刘孜已经猜到是济天帮告发的他了。当然,这是件很显而易见的事情,近日里与他结下如此深仇大恨的,也无非是济天帮了,这就算是用刘孜那样愚蠢的脑袋也是都能想出来的。”

    张铎问道:“那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杨逢?”

    杨逢解释道:“明面上此次押解护送他的是两个差役,但实际上刘孜又雇佣了十余个保镖随行,以防不测。”

    后面坐着的一位兄弟说:“才带了十几个人就想保住自己啊,咱们全山寨的人一起上,那还不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把他们弄死。“

    我摇摇头说:“刺杀刘孜的行动,我想要这样的效果:就算是全县的人都猜到这是济天帮,但是依然找不到证据来证明就是咱们干的。”

    张铎补充说:“那这么看来在城里面刺杀刘孜很困难了,不过可以在荒郊野外伏击他们。”

    我说:“在野外伏击他们,那就得把这两个官差和那十几个保镖也要解决掉,可我不想枉杀无辜,只想要刘孜他一个人的命。”我的目光向在场的兄弟扫去,最后落到董齐的身上,我于是问董齐:“董哥,有没有什么想法,跟大家说来听听呢。”

    董齐轻笑了一声说:“只杀他,不波及到他周围的看护,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儿,你把这个任务给我,我这就下山,不出五日,我定提着他的狗头来见你。”

    这要是换做别人,听起来都像是信口胡诌,但是从董齐的嘴里说出来,那就确凿让人信服了,他的这种自信,完全倚仗了他技艺精湛的暗杀的本领。

    在场的兄弟,包括张铎也都点头默许。

    但是我却回绝道:“董哥办事当然是能说到做到,这点当然是毋庸置疑的。可是我与刘孜的深仇大恨,我很希望是自己能亲自动手。”

    杨胜吃惊地说:“什么?这么危险的暗杀任务,甘兄你可不能冒然行动啊。”

    张铎也面露难色,在厅堂里,似乎只有我赞同自己单独执行这次刺杀刘孜的任务。

    因为没人支持我的提议,我只好退一步说:“那这样吧,既然大家都不放心我单独行动,董哥,你请与我一起完成这项任务。对我进行现场指导,但是刺杀刘孜这最后一步,是一定要我亲自动手的。”

    董齐点点头,依然是他那副胸有成足的样子。张铎和杨胜还是有些疑虑,不过其他兄弟都纷纷表态有董齐陪同,暗杀任务就可保无虞了。

    我赶忙说:“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这么定了,事不宜迟,董哥咱俩现在就下山吧,我不在的时候,杨胜,济天帮的事情就由你定夺吧。”

    杨胜抱拳领命:“甘兄请放心。”

    我便起身要拉着董齐与我下山,董齐也起身说:“甘弟不要着急,你要是想暗杀,你好歹得有身行头啊。”

    我疑惑地问道:“杀人还要有行头吗?手里有把刀就行了呗。”

    董齐听了,大笑不止,我自知刚才的话有些浅薄了,便恭敬地请教董齐。

    董齐笑得弯成一条缝的眼睛微微地张开,徐徐地说:“更高的要求我就不说了,最起码你也得有身黑色的紧身衣,头巾,口罩,布鞋,这都得准备好,以方便在夜色掩护下偷袭。除此外,还要至少带上几枚飞镖,一把能藏在袖里的匕首。”

    我连声问:“那我的刀呢?我是不是得带着点儿刀啊?”

    董齐又笑着说:“哈哈,甘弟不必担心,有我陪同,你尽管不用带刀,保你全身而退。”

    我紧忙拱手施礼说:“如此一来,一路上就有劳董哥了。”

    按照董齐的要求,我将他吩咐的那些行头准备齐全妥当,翌日清晨便与董齐背包下山,赶赴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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