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峘在陋街的一路上便已听花儿提过,曹瞎子最擅长的,便是演绎神话故事,这是木子戏中最难却也是最简单的戏,难便是难在神话故事中出现的均是神与魔等妖魔鬼怪,寻常人轻易是见不到的,难以演到惟妙惟肖。最简单的也因为均是神魔鬼怪,人物极少,所以对唱词要求不高,唱词是木子戏三技之中最难的技艺,这需要有一定阅历的艺匠才可唱好。

    姬峘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首阳山,只是那山已不是那时云淡风轻,百鸟争鸣之地。那空中,是黑云压境,雷雨交加;那地上,是地动山摇,水火交错。

    首阳山其时还是一座尖入云顶的高山,据说便是经过此战之后,被削去了峰顶,露出了火德星君的洞府,他一怒之下,引出地底之熔火,企图与真武大帝及他手下电母和**婆婆对抗,结果便是因为火德星君将电母朱十娘的裙摆烧破了那么一点点,这首阳山就被震怒中的电母一记雷劈又矮上了三分,所以便变成了今日这个样子,而电母朱十娘与火德星君谢仕爃也因这一战结下了不解之缘……

    一幕戏虽只短短一个时辰,但是一幕好戏确是能让人好好回味个十天半月,只有不谙世事的小孩儿,才会在戏后揪着摆戏讲故事之人问个究竟,曹瞎子每次都只嘿嘿一笑道:“欲知详情,请听下回分解。”

    待屏退了孩子们,将戏具收回小车之上,曹瞎子才缓缓坐在车沿,淘上半碗清水,滴上一滴烧酒,掏出一个烟袋,取出一管水烟筒,吧嗒吧嗒的抽起烟来,晒着太阳,喝着清酒,哼着歌儿,却也惬然。

    也许是感觉到姬峘和花儿的靠近,曹瞎子将怀中的水烟筒搁在一旁,道:“你这小子,是想学这戏法么?”

    姬峘愣了一下,道:“老道仕的木子戏法是出神入化,小子是十分佩服的,只是近日武院里的老师布下一道考验竟是一道戏题,所以便想找一位木子戏匠师为我解惑,若是老道仕能为小子指点一二,小子是感激不尽。”

    “别一口一个道仕的,我虽穿的是道服,可还不是修道之人,你是武院的学生?出这道戏题的,想必是那‘三老’之一,哼!不吃教训的三个老头,也不想想他们今日之下场是拜谁所赐,也罢,你便念与我听听吧。”

    姬峘便从怀里取出抄录有戏题的草纸念了起来。

    当曹瞎子听到这讲的是贤王终古的故事时,哼了一声,道:“倒也是个人物。”

    这戏题不过寥寥数十行,待姬峘念完,曹瞎子才也抽了两口烟,道:“你去车上把我的罗盘取来,我来唱,你来操纵。”

    姬峘却是疑惑道:“可是…你能看见吗。”

    花儿从车上取出了那八相卦罗盘,道:“小哥哥,你有所不知,曹老伯虽看不见,但是他的鼻子和耳朵却是很好的,连我悄悄走近他都能听见呢。”

    曹瞎子道:“那是你学艺不精,若是你师傅来,她若是不想让人发现她来过,那是谁也别想知道。”

    花儿吐了吐舌头道:“莫非你也被师傅捉弄过?嘻嘻!”

    曹瞎子哼了一声,接过罗盘,缓缓的摩挲着盘面,道:“那武院三老的考验我也有所听闻,你既已拿到这张戏题,足见你甲人操纵技艺还尚可,我问你,你是如何通过这个罗盘来操纵甲人的?”

    姬峘挠挠头道:“如果要往细里说,那需要说到《工甲术》的方方面面,说一天也说不完,但就这罗盘而言,我只知道心随意动……”

    曹瞎子却是意外的道:“噢,这么说你并不会那奴甲之术?”

    “是,我还是到这昆吾来的这几月,才知道原来操纵甲人还有这么多种的武术套路。”

    “哼!这八相卦罗盘变化万千,又岂是那区区几个套路便能演化过来的?那奴甲术,不学也罢。你可知道,我为何虽眼看不见,但却能通过这罗盘演出这么多故事么?”

    姬峘道:“愿闻其详。”

    “因为我无需用眼去看,而是用心在看。”

    姬峘咦道:“用心?可是看不到敌人,又如何对敌?”

    曹瞎子抬手止住了他的话,道:“道家中有一句话如是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姬峘摇摇头道:“这话我还是第一次听闻。”

    “世间万物皆是演化而来,这便是当年偃师看了这八相卦罗盘构造之后写下的一句话。若是把一换成意,万物换成象,或许更好理解。”说着,便把那黄铜铸制的罗盘放到姬峘手上,续道:“意便是你想要干什么,象便是你将要怎么做,而这八相卦罗盘,能为你做到你想做的所有的事。”

    姬峘接过那比成人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罗盘,缓缓的摩挲着,喃喃的道:“世间万物皆是演化而来……”

    沉吟了许久,姬峘突然顿悟道:“森罗万象,已尽在我心……”

    说着,他如同着魔一般,突然单手急动,在罗盘上快速操动起来,五指交错,或拨或划,罗盘上的爻相在指尖的操动下急速的变幻着,组成一符符诡异的符号,罗盘运作时那特有的微声渐渐连了起来。

    花儿好奇的听他们这一老一少在打禅机,正云里雾里中,却见姬峘沉默了一下,忽然便神光熠熠的在罗盘上一指一划的操弄起来,她未想到,这罗盘也能发出这好听的声音,正好奇的要靠近去看,却被曹瞎子一把拉住了。

    “花儿,你带来的好人那……”

    花儿疑惑的看着那突然站起来的曹瞎子,他双耳正微微律动,凝神聆听着,一反方才惫懒的样子。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花儿只觉站得脚也累了,那屋檐的影子也拉长了不少,姬峘才停下手来。

    曹瞎子缓缓的坐回车沿之上,悠悠的道:“教你这罗盘演法之人,可是一个女子?”

    姬峘显然还未回过神来,喃喃的道:“是的,只是我已记不清她的模样,她的性情,她的语声……不对!我是听过她的声音的,虽然整整十年,她都未与我说过一句话,但是临别之前,却是留下了这句话……”

    “森罗万象,已尽在我心。”

    在落石之地生活了近五年,让姬峘渐渐忘了他曾随着一个人走遍了这九州十地,也渐渐让他忘了那从记事起便食不果腹的日子,甚至直到十岁之时,他还不会与人说话,因为他从未遇上过一个人,从未与人说过话,遇上简大胡子之前,他甚至以为,这个世间,会用双脚走路的,只有他和另外一人。

    “是吗?她已经能说话了啊……”

    “想必今日此局也在她的算计之下……”一位胡子长得可以拖在地上当扫帚的老道仕不知何时出现在花儿身后。

    花儿听到身后传来老道仕那苍老的声音,欢快的一转身,纠起一把白花花胡子,道:“道仕老爷爷,你终于肯出来了!是要给花儿讲故事吗?”

    老道仕慈祥的笑道:“呵呵呵,小花儿,勿闹,勿闹,老朽的胡子都快要给你们拔光了。这小孩儿可是你带到这来的?”

    “啊!你说姬峘小哥哥呀,是呀是呀,他可是个很有趣的小哥哥哦,还帮着阿母安好了门,修好了酒舂呢!”

    老道仕看着那还在兀自出神的姬峘,朝着曹瞎子道:“如何?可还需老朽为你解惑?”

    曹瞎子喝下这最后的一点清酒,又吸了一口水烟,悠然道:“偷得浮生半日闲那,这日子也要到头啦。”

    老道仕抚着胡子道:“呵呵呵,虽已行将就木,却还执戈上阵,我这把老骨头,却也还是能燃上一把火的。”

    曹瞎子也笑道:“说到老,能有‘她’老么?在‘她’面前,我们都只是小毛孩,这个不老不死的。”

    “呵呵呵,不错,不错,二十年,二十年了,终于又等到她的消息了。”

    花儿疑惑的道:“什么二十年呀,道仕老爷爷,你是不是又要给我们说故事呀?”

    老道仕抚摸着花儿的头,眯着眼笑道:“老朽肚中的故事已被你们这群难缠的孩子搜刮干净了,接下来,该是用我这双手去写故事喽。”

    花儿道:“那我以后能看到你写的故事吗?”

    “能,就在不久将来的某一天,你能看到,也能听到我们为一个人所写的故事,在那之前,可不要轻易死去哦。”

    花儿更是疑虑了,道:“我为什么要死掉呀,师傅的本事我还没有学完,阿母的酿酒技艺我还没有习透呢,我不会死的!”

    老道仕呵呵笑道:“那就好,那就好,老朽不在之时,记得常为老朽庙里神尊除除尘,扫扫地,便算是我的不情之请喽。”

    曹瞎子也拍着花儿的肩膀道:“有闲下之时,记得替我转告大伙一声,便说我老瞎子不能为你们把剩下的故事演完拉,抱歉,抱歉。”

    花儿感到这两人是在告别,想要挽留,却是无论也挪不动脚步,因为,她也不知道挽留哪边好。

    夕阳照在这两个老人的身上,留下了高大的影子。

    彷徨中,曹瞎子的身影已拉着小车走近巷口,身影消失在屋影之后,老道仕也走进小庙之中吱呀一声关上了庙门。

    偌大的空地之上,只剩下了呆站着的姬峘和张口欲哭的花儿。

    也许是被那小庙关门的一声响所惊醒,姬峘总算回过神来,问道:“曹瞎子呢?”

    花儿带着哭腔道:“曹老伯他们…他们走了,我们再也…再也看不到木子戏,呜呜…听不到故事了…呜呜呜…”

    姬峘看着手中那锃亮的罗盘,盘沿上用小篆分明的刻着:

    “世间万物,皆是演化而来。”

    他吐了一口浊气,悠悠的道:“简大胡子,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三日之期,很快便过去了,姬峘这三日来除了有时在寝居中呆呆的看着那罗盘琢磨戏题上的那几幅图案静静思考,便是流连于学城的书窖中,搜寻着一段史实,寻找着一个人的生平事迹。

    早在夏朝时,便设有一种官职,叫史,他们是王的外服官职,专为帝王搜集民间流传的故事、流言、人物事迹等等并记录在册,以供帝王了解治下万民生态之用。不过,到了夏后期,这个吏部虽然还存在,但已是名存实亡,变成了一些人蒙蔽帝目,阿谀奉承的工具。虽然当时朝中的吏部无堪大用,但是地方诸侯的史官还是十分尽责的,把许多值得记录下来的史实都写在了《史册》之中。姬峘每日在书窖的大堂里翻找的厚厚的草纸书册,便是那《史册·千人记》,只有帝王将相的事迹才可篆刻于烤竹之上联串成简,寻常史官记事都是用那草纸麻绳订立成册的。

    姬峘在找寻的史实便是那前夏朝太史令终古的生平事迹,从曹瞎子的话中得悟,他却是明白了这道戏题的真正意图。

    此时,姬峘正自信满满的站在机甲宗祠堂一侧,等候那主事之人的到来,祠堂的西侧,已摆上一张両丈见方的沙台,围着沙台西侧也布上了一圈高椅,想是用作观戏之用。沙台中凹下之处便是沙盘,为军中演练御兵之法所用,沙盘中盛着的,是细白均匀的白砂。在沙台的正东之侧,便是那操纵台,有三个圆棱状的凹槽,一个柱状的轴突,从形状来看,想来便是安放八相卦罗盘和阴阳仪之处了。

    沙台边上,已稀稀落落的站了不少人,比起三日前第一场试练时是少了许多人,祠堂中也显得空旷了不少,姬峘静耳一听,却是听闻他们在讨论这次戏题的内容,无非便是说的终古大人用的是什么武技,行军对阵该如何破敌,这罗盘如何操纵,过去这第三场试练是什么戏题等等话题。

    姬峘微微一笑,心道“这里的人都没有猜出这场戏的真正意图,那位银指老人,倒是有趣,嘿嘿。”

    侯不过多时,一位白衣飘飘白发也飘飘的老者大踏步走入祠堂中,在沙台的正东处站定后,大声道:“儿郎们,快把罗盘呈上来!”他身后跟着三位门生也紧随其后,一位女门生提醒道:“师尊,还没有祭拜过大禹先祖,是不是…”

    那老者老脸一红,详装咳嗽道:“还是紫儿心细,咳咳,小的们,还站着干什么?来来,站好队形,随老夫聆听先祖的教诲!”

    那看似有二三十岁摸样被老者唤作紫儿的门生又轻声提醒道:“师尊,是不是需先摆上供品,再作祭拜……”

    那老者显得十分不耐,不过却是听话的道:“这么麻烦,好好,那便依你罢。”

    忙活了一阵,众人终于祭拜完毕,在沙台边围成一圈站定,姬峘看到单磊也站在身旁,便问道:“这老头便是银指老人么?倒也有趣得很。”

    单磊笑道:“不错,此老比其余二老要好说多了,不过,真正把关的人可不是他,而是那位叫紫儿的门生,此老…怎么说,还是童心未泯,呵呵。”

    却见那名唤紫儿的门生正端着一只木盒从祭台旁走过来,银指老人一边跟在她的身旁一边道:“快些走,快些走,不,慢些走,这可是我三日的心血,要小心些…不然,便让老夫……”

    那名唤紫儿的门生无可奈何的道:“师尊,您便在这太师椅上坐着吧,这等杂事,便由门下代劳了。”

    另一位门生显然更了解这老者,在一旁道:“师尊,您便在这太师椅上候着把,让这群小崽子瞧瞧您的厉害,嘿嘿。”

    这银指老人听了这话,果然便又重挺起身板,昂然看了场上众学仕一眼,道:“你们这群小崽子先别急着笑,等会瞧出老夫的厉害来了,你们便笑不出了!”

    说完便大踏步走到太师椅前坐好,定定的看着那名唤紫儿的门生,好似是小孩子等待着看戏的情形。

    却见那名唤紫儿的门生在木盒中取出一块白如玉石的石盘,姬峘定眼一看,脱口而出道:“这…这可是白英石,如此无暇剔透的白英石可是很少见的啊。”

    她瞧了一眼姬峘,道:“小兄弟好见识,这便是白英石制成的罗盘,只有白英石制成的罗盘,才有记事之能,这沙盘中的沙砾,也是白英石磨成的砂哦。”

    银指老人插口道:“这白英石罗盘可是老夫花了好几年的心血,如何?构造是否很精奇?”

    姬峘笑道:“这已铸成一块的罗盘,恕小子无论如何也无法看出当中的构造。”

    那银指老人道:“呃,这倒也有理,无妨,等会你便能看到,它的精奇,老夫的手段了,哈哈,紫儿,速速把那罗盘安上去,不过,要小心安放,它可是娇气的很,那可是老夫几日的心血那。”

    在老者的鼓噪下,那紫儿门生终于将那罗盘安放到其中的一个凹槽中,让众人奇怪的是,她是将罗盘盘面朝下安装的,这让人如何操纵呢?

    紫儿门生将罗盘用力一扭动,只听“咔嚓”一声,随之传来罗盘那特有的微声,罗盘竟自己运转了起来。

    而沙盘上也展现出那神奇的一幕,人群中不少人发出了惊讶的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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