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李芳泽所猜测的,要有一场大战要打,次日,大战的前奏就来了。

    这个前奏,叫做先下手为强。

    李芳泽第二日去签押房的时候,桌上放着一堆文件,待拿起来一看,一封封,全是辞职信。

    那个县丞夏昭义主簿陈厚昨天回来没去拜见她,却在今天说他二人为了解决银库空虚之事不得已违抗圣命去收夏税,无颜来见她,遂引咎辞职,并要上折子,等待朝廷发落。而剩余的辞职信是各个部门的长官所写,都称自己和下属们没什么能力,不想再浪费衙门的银子了。

    若不是旁边一直有人看着,李芳泽一定会将这些文件全部狠狠地摔在地上,以发泄心中的怒气。

    这些人,在她还没有任何应对的措施时就来了这么一招,就是逼着她妥协,毕竟光杆司令办不了事,何况她还人生地不熟。

    李芳泽骤然想起了后来的海瑞,他去淳安县做知县的时候,也遇到过这么一遭,当初他就敢让手下辞职不干,有什么事全自己揽上。可是她没法这么做,淳安县是个穷县、下等县,事情不多,这是海瑞敢一个人揽事的最大的因素。而荆门县不同,是一个富县、上等县,事务繁重;且此时因为去年受了灾的缘故,一切尤待复苏,要做的事不是一件两件,少了人根本没法实施。

    衙门里的人就是抓住了这点知道她不会真让他们辞了所以才来的这么一招,若是她不让他们辞,就是间接地准许了他们继续收夏税。

    那么违抗圣命的罪名,她也得一起承当。

    李芳泽忽然发觉,以前玉山衙门里发生的龌蹉事,比之于荆门衙门的,真是小巫见大巫。

    她感到了难处,离开签押房找冯嵇商量对策。

    冯嵇道:“应对此事无上策亦无中策,只有一个下策,东翁可愿一听?”

    李芳泽:“冯先生请说。”

    “唉……”冯嵇长叹一声,“那便是直接将此事上奏朝廷。”

    闻言,李芳泽苦笑一声:“诚如您所说,实乃一下策。”

    在玉山与陈德昭相斗的事尚历历在目,当时也是为了把篓子捅给朝廷听,差点被陈家整死在衙门里头,那时她有周大哥,有霁云,有四妹,有张寓,所以险险地挺过去了。而此时独身在荆门,若是敢上奏,立刻就会被内部知道,那时夏昭义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她,可真是分分钟的事。

    如果霁云在……李芳泽想,如果霁云在,他功夫好,她倒是可以力拼一下,可是他不在。

    难道就这样妥协么?

    “我不甘啊,冯先生。”李芳泽长叹。

    冯嵇道:“东翁且先忍忍,卧薪尝胆也未尝不可。总要先弄明白那些钱的去处为好,而后再想应对之法。”

    “也只能这样办了。”李芳泽点头,“他们团结地跟一股麻绳似的,我们人单力薄,不好对付,还烦请先生平日帮忙多注意衙门里的人,看有无可用的,也好打听些事情。”

    “这我晓得。”冯嵇道,“如此,东翁便去依了夏大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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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给足夏昭义面子,李芳泽亲自去他的宅子里请他。夏昭义倒会做戏,一副受宠若惊又自责不已的样子从内宅里奔出,直到李芳泽跟前:“怎好叫大人亲自来敝处?大人若是要惩罚下官,直接吩咐兵房来拿就好!”

    李芳泽心中冷笑:“如今章德带领着属下也跟着闹辞职,谁肯听她命令?这夏昭义心中门儿清,却偏要装痴作傻。”面上却要做出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老兄何出此言?老兄所行之事,先是为了百姓,如今却是为了我等,若我要惩罚老兄,恐天要责我矣!实话与你说,那辞职的事,本官可是不许。”

    夏昭义眼中流出两行清泪,拉着李芳泽袖子,哭道:“知我者,大人也!违抗圣命,到底是死罪,下官一定要上奏朝廷亲述己罪,只是有大人这样的体己话,下官就是死也安心了。”

    李芳泽知道他是不会上奏的,说这样的话只是想逼自己近一步的表态罢了。

    于是叹道:“老兄所谓,大公无私,何罪之有?我若许你上奏,那就是不仁!望老兄莫要陷我于不仁之境地啊……”

    “这……”夏昭义犹豫道:“我非欲陷大人于不仁,只是恐日后朝廷发觉……更是难辞其咎啊……”

    李芳泽正色道:“若是日后朝廷怪罪,我定为老兄澄清,若是不听,我便与老兄一同领罪又如何?!“

    “大人!大人于我,真如子期于伯牙也!“夏昭义激动道。

    李芳泽微微一笑:“如此,老兄就莫要再言辞职之事了,安心为百姓做事吧。”

    夏昭义道:“听凭大人差遣。”

    李芳泽却知,接下来大抵是她要听他差遣的多。

    夏昭义不辞职了,其他人自然也不辞了,第一场战,夏昭义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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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秀逛了一整天的街,收集了不少情报回报给李芳泽。他出门前,李芳泽只说了城隍庙的事,没说其他,但他拿回来的消息却不仅仅只有关城隍庙的。这原本是李芳泽故意使然,她和冯嵇每次谈话从来补避开他,是以想借着这次机会看他到底有几分聪慧,是否能根据他们的谈话知道去获得更多有用的消息,结果非常令她满意。

    “我听先生说,凡城隍庙,必香火旺盛,然则我之所见却不然,其冷淡,几乎门可罗雀。”神秀说道。

    李芳泽道:“看来果真如章德所说,荆门不兴拜各路神仙这一套,这却是奇怪。你可知,襄阳府有个武当山,乃是皇家家庙,每每新皇即位,都有钦差至武当山致祭玄帝。整个湖广北地,信仰道教者众,何以荆门却别具一格竟不信道教之城隍?”

    李芳泽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能把一个地方根深蒂固的信仰给改变了。

    “先生,“神秀继续说道,“我还去了养济院。”

    “哦?可有什么收获?”李芳泽料到她会去这个地方。

    神秀皱着眉头说:“养济院的大门是被封着的。”

    李芳泽十分惊讶:“这怎么可能?荆襄之地发了涝灾,许多人饿死,米价又上涨,孤寡之人必然曾多,何以养济院竟被封着?”

    神秀道:“我与先生所虑者同,所以我在那观察了许久,找了一个人问了下,那人却是这般答复我‘还要甚么养济院?跟了咱大使,肚皮囊就不会饿了,嘿嘿,小哥儿,你说,肚子不饿,还要养济院作甚?’我正要问他什么大使,为什么肚子不饿,却有一个人突然跳将出来把那人拉走了,还说‘你脑壳不清醒哩,你又不认得他,跟他歪缠什么?’说完,还凶恶地看了我许久。”

    “先生,”神秀问道:“莫非这什么大使是个行善的人,有许多粮食养着这许多不能自养的人?”

    李芳泽反问:“若果然如此,何故有人冒出来拉着那人不让他说下去了?须知,这可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既是说不得之事,必然非是你所想,定有其他缘故。何况……你们可知今天衙门里户房在忙什么事?”

    冯嵇道:“想必是夏税之事。”

    “你只说对了其一,他们不仅忙夏税征收,还忙着田契改换手续。今日我见有许多人来衙门卖田,但他们面无忧色,反有喜色,这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我在玉山时,见到无可奈何去卖田的人,他们都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须知,那可是他们的根本,失了根本的人,能高高兴兴的么?”

    冯嵇略一思虑,说道:“东翁如此一说,我也察觉到了,确实有些古怪。”

    李芳泽问神秀:“你可有打听如今的米价如何?”

    “打听了,我问了三家粮行,糙米皆是四两一石。”

    “比之于玉山的粮价,可是翻了几倍。”李芳泽道,“而我今天所知的,现下荆门的良田价格极贱,只需二两银子一亩,两亩良田只能换一石粮食,一家之口根本吃不了多久,这无异于饮鸩止渴……何以他们还如此高兴的样子?”

    “唉……任重而道远,如今衙门无钱,只得由着他们闹,不管闹成什么样,将来总是要我承当责任的。且现下百姓大肆卖田,大户兼并土地……将来农事如何复苏?这就是个大烂摊子……”

    正说着,外面有“咚咚咚”的敲鼓之声,这是有人在敲衙门外的登闻鼓。

    冯嵇站起身:“今日非是放告的日子,且现下衙门已闭,如何还有人敲登闻鼓?”

    李芳泽道:“不知,想必是有人有冤情要称述。正好明日我要悬牌放告,且就从接这人的状子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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