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气爽,晴空万里。初秋时节,北方的树叶早早的就褪去了绿色,换上了或红或黄的色彩。秋风一起,落叶纷纷,那飘旋在空中的叶子,就如一只只濒临死亡的蝴蝶,在风中垂死挣扎,绝望又凄美。

    一片残叶飞入半敞的窗户,在半空打了几个旋转,轻轻地落在书案上。没了风的依托,叶子无力的翻转了几下,最终归于沉寂。

    书案后边的棕黑色椅子上坐着一个少年,身着深紫色衣袍,墨发一丝不苟的高束头顶,紫玉冠扣之,浑身散发着高贵儒雅的气质。他上身微微前倾,一手支在额角,一手翻着书页,神态慵懒闲雅。

    阳光穿过窗棂照在他身上,在那白玉似的脸上投下斑驳的暗影,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光影交错,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晦暗莫测。他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下眼脸投映出一层淡淡阴影。绯色薄唇习惯性的微微抿着,是薄削无情的弧度,给他俊美的面孔增添了几分肃然冷峭之色。

    干枯的叶子擦过桌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惊动了正伏在长案上看书的少年。

    雪墨翎目光从书页上移开,看着那片叶子,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子夜般的眸子滑过一丝亮光,嘴角轻轻挑起。那淡淡的一笑,宛若朗月初湛清华,俊美无双。

    修长白皙的手指缓缓拂过叶子,轻柔怜惜,就如滑过情人的面颊。

    一只白鸽远远飞来,在半空盘旋许久,扑腾着翅膀落在一棵大树上,脖子不停的扭动,眼睛四处张望,咕咕的叫着,似是在搜寻召唤着什么。

    清风拿着账簿刚走进院门,那白鸽就从树梢俯冲下去,直直朝着清风飞去。

    清风闪躲了一下,白鸽稳稳的落在他肩头。他轻轻一笑,抬手摸了摸白鸽小小的脑袋,手指熟练的取下信鸽腿上的小竹筒,快步往书房走去,边走边取出竹筒里的纸条,心里有些奇怪,这次信鸽怎么提早回来了?

    雪墨翎听见外面的脚步声,随手合上书本,起身绕过书案坐在窗前的椅子上。

    清风一进门就扬起手晃动,指间夹着那小小的竹筒,笑说,“盈月那边来信了”。

    “这么早?”雪墨翎狐疑的接过纸条,眸底闪过不易察觉的喜色。慢慢展开纸条,看完后半响不语,却也没有叫清风离开。他蹙眉沉思,低眸看着纸条上的字。

    七月十日,小姐出族。

    短短八个字,让他心里生出一丝不安。

    字句虽短,话语也很平常,内容却很丰富。他稍稍思索就能联想到许多。

    圣女私自出族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素知这丫头胆子大,从不把那些规矩当回事,可这次也太任性了,居然敢想着偷偷跑到外面去。

    现在已经七月初六,想要阻止是不可能的了。

    七月左右是盈月族与外界采购交易的时日,月夕岚和萧凌都是负责采办的主事人。雪墨翎几乎可以肯定这两个人会暗中帮助璃琴出族的,要不然她一个小丫头怎么可能躲得开那些武艺高强的护卫?

    阿璃年纪小任性妄为也就算了,这两人居然也如此不知轻重。

    那个萧凌对阿璃好的有些过分,而阿璃也那么信任萧凌,竟然一点儿也不设防。这一点让他心里颇不是滋味,一想到他们朝夕相处,他就恨不得杀了那小子。居然敢对他的未婚妻心存非分之念,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的未婚妻,就算他不喜欢,也不容许别的男子觊觎。

    雪墨翎眼底渐起杀意,不自觉的攥起拳头,面色越来越沉。

    清风心知主子有事交代,就静立一旁。看着微微皱眉的主子,心里有些奇怪。以往主子收到盈月那边传来的消息,总会心情极好。今天怎么一脸沉郁。等了半天不见雪墨翎出声,他皱了下眉,叫了一声,“少主?”

    雪墨翎无声一叹,眉宇舒展,他好像越来越在乎那个小丫头了呢?

    “阿璃可能会偷偷跟着采办的人出族,你速给豫阳那边送信,叫那边的人盯着,暗中保护”。

    “月姑娘私自出族?”清风语气满是惊讶,有些不敢置信。

    盈月族的族规可是很严苛的,私自出族的人,无论是何种身份,不分男女,都要杖责一百。受过刑后还要关两天的禁闭,这两天不能得到医治,仅仅可以喝水,连饭也不许吃。

    女子一般都是循规蹈矩的,还没有听说过盈月有女子私自外出的事情。

    而那一百棍杖对男子来说也不轻松,不能用内力护身。之后也只能听天由命。幸而盈月族有不少医术卓绝的人,大多人都能够逃过一死,然而活下来的有不少人成了残废。完好无缺的人寥寥无几。

    因刑罚甚重,最近几十年来倒也没有人私自逃离。

    这位未来的少夫人真够胆大的,居然开了个先例。她那小身板估计能挨十下刑棍就一命呜呼了。清风想着那样的惨象,不禁打了个寒战。

    雪墨翎瞥了眼清风,“还有别的事吗?”

    清风拉回思绪,将手里的账簿递给雪墨翎,“这是旭阳城两个酒楼的账簿”。

    雪墨翎将那厚厚的线装蓝皮本子放在腿上,一页一页翻看起来。清风见此就退出房外了,他还得安排少主交代的事情呢。听到脚步声走远,雪墨翎抬起头,一手揉着眉心,一手摩挲着纸面。

    若不是这几日事务繁多,他便会亲自去淮阳看一看。阿璃冒冒失失的,又喜欢凑热闹,他还真的不放心。

    她身为圣女,却触犯族规,岂不是罪加一等。阿璃身子那么虚弱,要是真的承受那刑罚,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

    这恼人的丫头……

    十天后,当再次收到豫阳传来的消息,雪墨翎便沉不住气了,冷眼看着清风,寒声道:“什么叫失踪了?什么叫不知去向?”

    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女孩,居然被那么多武艺高强的人给跟丢了,这也太荒谬了吧。鹰阁的人可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无论是机智,还是武艺,那都是无可挑剔的佼佼者,何时竟变得如此逊色了?

    清风稍稍愣了一瞬,主子多年不曾如此怒形于色了。他偷偷吞了口唾沫,说实话,他还是挺害怕的,眼角余光轻轻扫了下沉着脸的主子,小心措辞,“据信报上讲,月姑娘进了景山的那片枫林后就不见了。咱们的人还有盈月的人将景山搜了好几遍,都不见月姑娘的踪影。那枫林似乎有古怪”。

    他又没有在场亲眼目睹,再说了,信报上的消息并不详细,寥寥数语。他还要揣测琢磨一番,弄清事情来龙去脉,这才赶紧禀报给主子。

    做下属真难!

    清风暗暗感慨。

    雪墨翎冷静下来,前前后后思索一番,摆了摆手,“你先出去吧”。

    清风忙退出了门外,看着不远处一脸笑意的秦杉,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这事本来不归他管,可是秦杉这小子太油滑了,总是把这些不讨好差事推给他。

    “少主很生气,脸都黑了,差点就劈了我”。清风说的很夸张。

    秦杉友好的拍了拍清风的肩膀,志得意满的笑着,“你这人最讲义气了。改天我请客,想去哪儿想吃什么,都随你”。

    相比于承受少主的怒气,掏腰包显然是更优越的选择。再说了,他没家没室的,拿着那么多钱也没有用处。

    扣一顶高帽子,然后再给点儿甜头。

    清风撇撇嘴,再次哀叹自己交友不慎,拍开秦杉的手。他们相识多少年了,他还能不晓得他的那点花花肠子,精明的都快成人精了。与人打交道,秦杉可是从没有吃过亏的,也难怪少主会让他管商场上的事。

    自古以来就说无奸不商。

    要在商人跟前讨便宜就要比之更奸更无赖才行。

    而秦杉,很明显具有这样‘奸诈’的本质。

    少主果然是有慧眼,知人善用,而且是物尽其用。

    清风暗暗腹诽,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你那点银子还是留着娶媳妇吧。明天的信报你就自己去跟少主回禀。放心好了,你要是不幸英年早逝了,棺材钱我帮你垫着”。

    当他是傻瓜啊,三番五次的往枪口上撞。

    秦杉跟上他的脚步,极力套近乎,“咱们可是好兄弟,刀林剑雨都一起闯过来了,这点小忙不在话下吧”。

    清风自认为自己的脸皮够厚,可是和秦杉一比较,他发觉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想起未来少主夫人的话,不禁有些赞同。

    “朋友果然就是用来垫背的,关键时刻,还可以拿来出卖”。

    秦杉笑,“那丫头的话,你不是一向都说是胡诌的吗?”

    清风忍不住翻白眼,“什么那丫头?要是少主听见了,看不扒了你的皮”。他心里其实也觉得那就是一个小丫头片子,而且还是个没心没肺的。

    “也不知少主喜欢她哪里,费心费力的,总是吃力不讨好”。

    秦杉好笑,不以为然,“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倒觉得那丫头跟少主挺般配的。少主平时太冷酷严肃了,看起来死气沉沉的。自从喜欢上那丫头,面部表情就多了许多。

    会喜会怒,知情知趣,有痛有泪,这才是活生生的人嘛。

    秦杉叹了一口气,少主如此在乎月璃琴。看来他要确保未来少主夫人的安危,不然脑袋真要搬家了。他抬手摸了摸脖子,暗叹一声。

    活着真好!

    鹰阁查探消息的速度很快,第二天的信报就确定了璃琴的去向。可惜他们的行动似乎有人提前就知晓了,还没有到飞狐岭就被一伙人阻杀。

    鹰阁的人虽然个个武艺高强,奈何对方人多势众,而且武功也不弱。双方激战一个多时辰,最终是两败俱伤,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而要救的人,自然是没能成功救出来。

    雪墨翎这次倒没有大发雷霆,甚至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他就那么认真的核算账目,手指不疾不徐的拨着算盘珠子,玉石相撞,发出啪嗒啪嗒的清脆响声。越是平静越预示着那压抑之下的惊涛怒浪。

    秦杉面上的微笑险些维持不住,只觉得整张脸都快要僵硬了。怪不得清风宁可舍弃延陵的百年佳酿仙人醉,也不肯替他前来回报消息了。

    他站在这里近一刻钟之久了,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现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手脚都不知道要怎么摆才好。秦杉恨不能下一刻就昏过去。

    雪墨翎终于将一本账册翻完了,看也没有看秦杉一眼,淡淡说道:“你是说,阿璃被抓进了土匪窝,而且还可能和懿王关在一起?”

    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是怎么遇到一起的?

    一个迷路,一个被追杀,都在进了枫树林后不见了踪影。

    能让两个大活人躲过四方人马的搜寻,这事情果然太离奇怪异了一些。

    雪墨翎能嗅到一股阴谋的气息。

    月家,雪家,夏侯家。

    三百年来虽然没有正面交锋过,可是三家之间的恩怨纠葛,彼此都心知肚明。总有一天会相逢,到那时,也就是血雨腥风的启幕。

    能将这三大家族牵扯在一起的,就是从云山雾峰走出的女子,据说拥有神族血统。那女子因乱世而生,一生的使命就是辅助明君一统天下,还百姓太平盛世。

    三百年前,那个辅佐夏侯氏掌权天下的女子,却因爱生恨,临死之际立下血咒。

    改天命,错江山,神女恨,夏侯殇。

    百年怨,逆天劫,圣魂归,天下乱。

    雪墨翎脑中闪过祖祠密室里刻下的这些字句,心里一阵抽紧。

    为何会是阿璃?为何夏侯家的子孙会出现在豫阳?

    逆天改命,错乱江山。神女长恨,夏侯族灭。

    三百多年前那个帝王负心,三百多年前那个女人犯错,为何如今要阿璃来承担他们的过错与罪孽?

    他绝对不能让阿璃进宫,不能让阿璃受到任何伤害。

    雪墨翎嚯的站起身,“让清风来见我”。

    秦杉应了一声是,转身快步离开,好像后面有鬼追着似的。一出院门就神采奕奕的,嘴角露出一抹邪邪的笑,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样子。

    清风虽然心里万般不情愿,却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到了怡枫院,整了整衣袍,抬步跨进书房,看着正襟危坐的主子,心头一凛。

    “少主,有什么吩咐?”

    雪墨翎沉声道:“阿璃怕是要去朝阳了。月夕岚和萧凌得到消息后便会进京,你去上京的路上等着他们,帮他们早些救回阿璃”。

    他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清风,“鹰阁明部和暗部的人随你调遣。不惜一切代价,阻止阿璃进宫。必要的时候,可以借助雪家安插在各处的部属”。

    清风一惊,愕然望向雪墨翎,急切的说道:“少主,若是暴露……”。

    雪墨翎打断他的话,不容置疑地说道:“即刻出发!”

    清风皱眉,无奈的领命离开。他们看得出来少主很在乎月姑娘,却没想到她在少主心里的地位竟然如此重要,甚至……

    从院门出来,却见常山站在走廊,似乎是在等他。清风有些奇怪,脚步微微一顿,慢慢走了过去。

    等清风走到近处,常山微微一笑,“清风,老爷叫你去见他”。

    清风有丝诧异,他是雪墨翎的下属,自小就跟在少主身边,只听从少主的命令。老爷对此一向不管,从没有吩咐过他们任何事。

    “常山叔,老爷找我有什么事?”

    常山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清风只好按压住心头疑惑,跟着常山到了雪飞扬的书房,一进门就见雪飞扬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神情严肃,那不怒而威的气势令人不由得就肃然起敬。

    他缓步走到距离椅子两步远的地方站定,定了定神,“老爷,有什么吩咐?”

    雪飞扬看着清风,问道:“我可是你的主子?”

    清风呆了一瞬,点头道:“是”。虽然他是少主挑选出来的护卫,这些年一直跟着少主做事。然而雪飞扬毕竟是雪家现任的家主,自然也是他的主子。

    雪飞扬几不可见的点点头,声音陡然一沉,“你既然还认我这个主子,那么我今天就给你下一道命令”。

    清风神色肃然,“老爷请吩咐,清风自当万死不辞”。

    ……

    等雪飞扬说完,清风久久不能回神,一脸震惊之色。半天之后才反应过来,努力平复心头翻涌的情绪,“老爷,少主……”。

    他突然不知道要怎样说才好。两边都是主子,按照其中一人的命令行事,势必要违背另一人的命令。根本就没有两全之法。

    清风觉得做下属已经很可悲了,若是上头多了个主子,那就是可悲的事情。而两个主子下的命令背道而驰,那就叫做悲惨了。

    雪飞扬脸色一沉,“这事有关雪家兴亡。清风,你们少主感情用事,作为下属,不仅要对主子绝对忠心,还要在主子做出错误决断时及时劝谏”。

    清风绝对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背叛雪墨翎,此刻他心情很沉重,正坐着天人交战。理智告诉他老主人的话有道理,可情感上他极不愿意违逆少主人的命令。

    平生第一次,清风觉得二选一是世间最困难最痛苦的事情。他都想把自己分成两半了。

    雪飞扬长长叹息一声,那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沧桑,“雪家的男子可以痴情,但那一片痴心绝不能付与盈月圣女”。

    ……

    红颜祸水!

    清风忘记了自己最后的说了些什么话,但这四个字却烙在了他脑海。每一次闪现,都惊得他心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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