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重生究竟是如何重新开始?是应该将过去的一切打碎不留一点痕迹的去当另一个人,还是依旧以原来的生活为中心缓慢到几不可见地用几年甚至几十年去改变?宁芳两世为人活到今时今日才开始去思考这个问题。不过她的脑袋锈逗几近一个甲子,这种哲学范畴的世界观问题确实非她所常,只在萧索的院子里一个人立了片刻便丢开了意识观。

    春和景明的午后,连接酒楼和客房的夹院却只有几丛绿色的杂草衬着破败显出一分生机。一声不响地亲自打来井水,蹲在刻着“得新楼”三个大字的匾额前执着地一分一厘地擦着上面积陈的浮尘和泥斑,这种沉默大半个时辰过去,那匾却连四分之一的净面还未有露出。温腕一直立在廊阶上陪着,唯恐宁芳就这般“沉迷”半日,便寻了个小板凳将已不知神游到哪里去只机械挥动着手臂的主子扶坐于凳上,哽咽又掩地轻声道:“主子,温腕帮你擦吧……瞧您笨手笨脚的。”

    被温腕这么一扶,脱神的宁芳好半晌才将温腕的话听进耳中,正想说些什么,下肢地麻痛这一时迅速攻战了她的身心,“泪流汗落”后好半天才有力气哼哼唧唧地感慨上一句:“哎哟,看来我不但笨手笨脚,还真的老了。”

    温腕被宁芳这一句轻轻巧巧却极为应景的低喃闹得心里一酸,再见原本极受岁月抬爱的主子只这数月间面容便松乏了下来,无论是眼瞳的浑浊还是肌肤的垂态,瞬时便灼寒了温腕的眼眶,她不敢显露情绪反染了彼此伤怀,迅速低偏下视线,可已涌哽在喉间的呜咽却怎么也不能完全掩压。

    离得如此近,宁芳怎么可能错过温腕眸中的烟雾,旦见比自己这个身体小了十六岁的温腕鬓间都已生了白发,自己又怎么可能躲过年华的蹉跎?抚着温腕的鬓发,心里虽苦,到也生暖,想着和温腕一路相扶着走过的这些年岁,喉头间只含了一句“傻姑娘”。

    谁知温腕听了这三字,情绪反而失控,趴在宁芳的腿间便痛哭了起来。

    宁芳想着这浑噩的数月,自己不知抱着温腕哭了多少场,却除了安慰从不见温腕落泪,到底不是这姑娘坚强,不过是她爱护自己罢了。遥想当年离开紫禁城,就是温腕一路相陪,到如今绝决,又是温腕抛下一切紧紧相随。亲人会先走,爱人能变心,朋友也总不在咫尺,无论是平淡还是光彩、是幸福或是痛苦,其实真正从没舍弃过自己的——只有温腕……

    “都过去了……”她不是已经决定要好好过下去吗?没有了他,至少还有温腕、还有团团,“跟我一起把这匾额擦干净了挂出去,我就该打水好好洗个脸,你把我那些香啊膏啊的全都拿出来,这女人呀,若是一天不注意就老得快点,我年青了这么些年可就是为了一世当个‘不老族’的。打扮好了,你再好好弄些汤呀水水呀的,我可要重新保养起来。说不定走出了深宅大巷自由自在的生活能让你主子我更加明艳照人明年就给你找个新姑爷呢,呵呵呵,你说是不是?”

    温腕听出宁芳声色里的痛快和刚强,知晓她是彻底想开了,便点着头一把抹去了眸中的酸涩,取了自己的帕子便沾了水主动擦起匾来:“那是那是,谁不羡慕主子总是不老?主子,你是打算将这匾重新挂出去?这可是老物件了,您何不起个响当当的新名字呢?”当年皇上还是三阿哥那会,他们一行光顾得新楼时见到的就是这块匾。与其留着这些旧物“睹物思人”,不如彻底地抛开一切。

    “老物件怎么了?老物件好呀,都是有故事有感情的。我还就喜欢这‘得新楼’的名号!过去的虽然都过去了,可谁还能没个过去?过去里也曾有值得一辈子被记住的幸福……虽然不能一辈子拥有,也还是我的过去……至于那些不好的,就当是被时间偷走了,偷走了——就偷走了呗,我们再攒些更新的。我就不相信了,姑奶奶我有的是银子,还怕日子不过得有滋有味的?男人——有什么了不起?赶明儿姑奶奶我什么时候缺男人了,银子一闪,还怕没男人眼红找上门?!”宁芳想到那情景,乐得更欢了。

    过去虽然不能忘记,到底可以漠视、变浅、放下、沉封。

    温腕被宁芳得瑟起来的神态逗笑了,虽然明白主子也不过就是这么豪言一说,却还是兴奋地鼓起了掌。

    宁芳受了鼓舞,到真觉得再找个男人在未来的某一天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她一拍大腿,喝道:“好,开始吧!赶紧收拾好这匾,赶快打扮起来,誓不做老女人——”

    得新楼的上空飞起一群受惊吓的寄居春鸟儿。

    当玄烨急火着胆怯而又惊喜地跟着王远立在门庭罗雀的酒楼前将“得新楼”三字收入眼帘时,恍如时光再现的那抹情怀已不只是简单的重叠或兼夹。他没有想到宁芳会选择这么一处“老地方”住下,就像他没有想到他和宁芳会一天咫尺天涯一样。可正是这一处“老地方”,让他心里涌动了一种复合的极度可能,或许她是不舍的,或许她是念旧的,或许……她没有离开京城,她买下了他们曾经驻足的酒楼,她叫他来陪女儿用晚饭,这一切不都是一种复合的进程?

    故此,当玄烨一脚跨进得新楼,他心中雀跃得如在天堂;当他看见从夹院里跑来半日不曾相见的团团时,他心里美滋滋得如同沁在蜜里;可当他抱着女儿要去后院寻找宁芳时,却被立在过堂上的温腕展了一臂相挡时,他的好心情嘎然而止,更叫他不能承受的是,一脸疏远的温腕竟叫了他一声“少爷”。

    “少爷,夫人说了,小公主不能没有父亲,所以她留了下来,您可以随时来看小公主,只是——这得新楼是夫人的地方,规矩就要照夫人的意思来立,从此以后,这得新楼的后院您不得踏入一步,不然——就不是咫尺天涯,而是天涯永别了。”

    原本活过来的身心骤然便被温腕几句冷冰冰的话打回去冰封里,纵是抱着团团的温暖也令玄烨明了,宁芳是不会原谅自己了,她的留下,不过是一个母亲出于爱护子女的惜忍之心。

    刚刚还是打开的门瞬间沉重地闭合了起来,只留给他又一次痛彻心扉的愧决。

    “爸爸爸爸,买买买,买买买。”团团新出了宫,对外面的一切都处在兴奋里,这一时无暇顾及父母的“是非”,摇着爸爸的肩头指着店外一脸的急切,她早就发现楼外不远处的那个“菜市”在她睡了一个午觉后变成了“水果、杂货市”,可苦于没个大人愿意领她去,这一时抓到了父亲,哪里还能忍住,“买——买——”地哼唧。

    玄烨心身满苦,却不忍女儿不乐,便强展了脸面抱着团团往外走:“好好好,爸爸陪着团团去买买。团团想买什么?”

    “买——葫葫!”

    父女俩的声音很快从宁芳的耳朵里消失,她眉都没闪一下地继续铲翻着后院生了杂草的泥土。

    为了我们在乎的人,有些人事我们不得不隐忍甚至退却,可割开的伤口还未敛合,忍让并不代表可以相视甚至原谅。

    所以,玄烨陪了女儿一下午,晚饭的餐桌上没能见到宁芳;哄了团团入睡,在夜色中回首得新楼已看不清的匾额时依旧没能见到宁芳。只能带着越发空痛的心在早春尚寒的夜风里独自走向大得空洞、寂寞的紫禁城。

    他其实知道,这一路,只是开始,未来,不知要往返这寂寞的路程几多回。他不怕,却是惧,惧这漫漫天路到死还是不能再牵她的手,只能孤独着垂悔死去。可纵是如此,他也还是会一次次来往,只因这里有他仅存的春天。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久等了.什么也不说了,下次更新在下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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