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四十三章 陨落
虽然依旧不自觉堕入空洞呆滞中,宁芳到底不再随时无声地潸然泪下，倦极了也会合了衣服小睡片刻，抱着团团时也还像个精神不济的正常母亲，玄烨和阿图这才微放了心。
老太太一病，宁芳这个太后突然“不正常”起来,阿图为免被人揣夺,便一直让宁芳住在慈宁宫西配殿的暖阁里,自己也几乎时不相离地陪着。加之老太太已多日人神不知，她身心倦怠不能担,这夜便睡沉了过去。
宁芳其实睡不着，她侧着身子闭着眼睛似乎听了半夜钟走的“嗒嗒”声，却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
慈宁宫里静谧如素，她的魂魄在这种安寂里仿佛总是与身体虚离又依偎着。大半个月了，她其实什么也没想，好像一直在虚无的梦里游荡，既想不起自己的过去，也忆不起与小三的过往，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只围绕着老太太转。她轻乏的意识驱使着躯体，又一次来到老太太的床前，眼睛里只能看见瘫在榻上的老太太，并不能瞧见守在榻侧的苏茉儿。
苏茉儿瞧着她这大半月来失魂落魄的样子，怎么可能不心疼？可那些秘事她这个奴才也不知如何开口，更何况现在老太太还重病着。只盼着老太太能好了，才能给这两个孩子一个主心力儿。
宁芳直直地跪在榻角沿子上，只是好半晌眨一下眼皮地盯着老太太。老太太仿佛就是她灵魂里的那粒元神珠，除了这颗元神珠她什么也不在乎。
西洋钟一秒一分地持续走着，她就一分一秒地跪着，直到指间轻微的触感将她从沉陷里命运而痛苦地抽回。
布木布泰醒了，她虽然不能说话，大半月的时间里昏沉不清，却也记挂着宁芳这个总是长不大的孩子。当她睁开迟暮待息的眼睛看到近在眼前这个没有灵魂的孩子，原本五肢不觉的身体便从心脏那里蔓开来宿命的无奈和对宁芳的疼惜。这么些年，她和宁芳的感情越发紧合，已是超过了她对任何儿女的亲密，她跟着玄烨一起宠着宁芳、护着宁芳、不舍她有任何不快、无意她受任何伤害，除了宁芳本身是个惜福良善的孩子，更重要的是，看着宁芳包裹在独一无二的幸福里她这个得不到幸福的老女人至少也可以受了她的感染觉得自己也看到了幸福不妄此生。
可原来，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完美的幸福。
布木布泰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只是驱使了自己的一根食指勾触到了宁芳放在床沿上的手背。
宁芳盯着老太太一直执着地只能轻动微毫的食指，突然就热泪盈眶，把着她那只能微动的手放声大哭，哽咽地像个委屈的孩子。
布木布泰很想亲抚着她的脑袋安慰这个到了如此年岁才美梦尽破的孩子，可她实在无能为力，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听她哭得撕心裂肺。到了一个人生命的尽头，再想为子孙们做些什么也已经是无能为力。
在最亲近的亲人跟前很容易哭累了、心净了，只是紧握着布木布泰冰凉的手什么也不说，宁芳也察觉到自己又活了过来，清醒着就必须要面对丑陋了的现实。老太太的目光慈爱、怜惜又担忧，如果自己的父母还活着，是不是就是这种复杂的爱怜眼神？回忆如潮水，她想起了婺江两岸踏青的春天，想起了趴在窗台上等待父母归来时的巷景，想起了父亲那把老吉他琴弦上跳动的音符，想起了母亲教案上那些扭动有声的字母，想起了发病时无数次穿过医院充斥消毒水却一道道白炽灯闪过的过道……到最后，她甚至又看见了自己在瑞石洞前路遇曼纱珠华的那个晴朗午后……
一旦清醒，就必须活着。除了那些不能现在忘记的伤痛，人生还有太多值得回味的点滴过去。
布木布泰眼睛里的担心依旧，宁芳却终于有了第一丝笑容，用自己干冷的手裹着她冰寒的手：“老太太精神好，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布木布泰没想到宁芳会一反常态，她盯着宁芳的表情，想从中看出疯狂的影子却只有平淡而温暖、微郁而知足。布木布泰忽然有种解脱的认知，宁芳身为一个女人或许一无常处，可她的精神里却有别人难以灼燃的坦然和乐观。有了这些，布木布泰到不再为她担心。
宁芳开始笑着说起她的前生，从她生命记事最初熟悉的消毒水的医院病房说起。
布木布泰一直听着，她精神难得清泰。故事里有对父母和他们赢弱而幸福、心病而神康的女儿。
宁芳谈起她的今世，眼泪不息地从她在百子门前遇见那个坏脾气的孩子开始。
布木布泰仿佛看着一个男孩子和总是长不大的少女一路打打闹闹、依依扶扶着走过。
哪里有什么天惊地动、至死不渝的爱情，不过是家长里短、逗逗气气的日子，却越是平淡、越是夺人眼泪。
当宁芳的故事终止在她刮着他的下巴唤他“小三”的那个子夜，布木布泰终于安然地睡去。她的时间不多了，再一次醒来，怕就是结束。宁芳其实才是那个不需要她担心的，她要积累点力气，在最后的时候。
苏茉儿一见太皇太后精神异亮便心沉着将刚刚睡下的玄烨唤了醒，玄烨一直立在暖幛外默默瞧着她哭泣、听着她倾述，那些暂时被他遗落的情意缠绵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心里，却如带刺萎缩的荆棘紧紧束着他带肉的骨头和遍体的神经。
他曾经数年挣扎，也曾收放自如他对敏贵人的感觉，可在与她生疏的那几个月里，在与她异隔两地的那两个月里，他竟然就抛弃了对她的承诺、放纵了自己的**。他其实并不如何爱那个女人，他喜欢她、欣赏她，那么聪慧、美丽又得体、温柔的女人让他在远离宁芳的地方动了征服和馈予的心思。可那毕竟只是一夜露水，当他在露白前清醒，看着陌生女人裸露地躺在自己的身边，他其实就已经后悔了，所以才会移去畅春园，将两个人分开，也再没有去见那个女人。只是他终究疏忽了，在他正要打发了那个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之时，太皇太后又突然中风了……一切像是安排好的一般巧合，没有给他粉饰的时机……若是知道会如此，他会迅速了结了一切，不——他根本就不会一时放纵。可现在……
玄烨看着说完故事地宁芳一脸轻松而倦怠地从自己身边走过，突然就觉得她可怕得厉害，或许他从来就没有完全了解她，真正无坚不摧的不是自己而是她的精神。他看着她与他擦肩而过，连动的两件衣袍云霓出依恋的舞动，可她一去不返的眼白里却没有他的一点阴影。他哽在那里，虽然暖阁里生着地笼、挂着绵幛，他却冰凉透骨得厉害。没有这个女人，他其实根本没有勇气一个人活着，那些多滋多彩的生活和情意缠绵的温柔，叫他怎么舍、怎么忘、怎么只当一场梦？
布木布泰在第二天傍晚醒来，她有太多的话想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那唯一一根能动的食指想紧紧勾住她的孙子玄烨却根本没有那个力气。年青时，她有着无穷的精力，丧夫、失子也不能将她打倒，可现在，她不过是个等着呼出最后一口气的垂垂老者。繁华一辈子，其实也不过就是这么个躯体。
布木布泰终于不再试图挣扎，安泰地再次睡去。
再次醒来已是两天之后，已是坦然的布木布泰反而可以清楚地说出几个字。她所有的亲人几乎都在她的身边，她依依勾勾他们的手指，最后一次仔细打量着他们，到了玄烨这里，她反而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点了点他的指背。再是操劳子孙，其实也终究无用，到底怎么过，还是要他们自己去体会。
布木布泰累了，她大大呼出了一口浊气，终于闭上了眼睛，不再睁开。她算计了一辈子，就在这一刻结束吧。至于死后的那个世界，就等着她“再次”醒来后再计较吧。
康熙二十六年腊月廿五，昭圣慈寿恭简安懿章庆敦惠温庄康和仁宣弘靖太皇太后布木布泰薨世，享年七十五岁。根据她最后的遗愿，灵枢没有运往盛京与皇太极合葬，而是暂时安置在其子顺治帝孝陵附近。这个传奇般的女人功过到底如何，已是无关与己。
作者有话要说：眯一会回来继续写，今天争更一万，一回气虐完不回头。
老太太一病，宁芳这个太后突然“不正常”起来,阿图为免被人揣夺,便一直让宁芳住在慈宁宫西配殿的暖阁里,自己也几乎时不相离地陪着。加之老太太已多日人神不知，她身心倦怠不能担,这夜便睡沉了过去。
宁芳其实睡不着，她侧着身子闭着眼睛似乎听了半夜钟走的“嗒嗒”声，却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
慈宁宫里静谧如素，她的魂魄在这种安寂里仿佛总是与身体虚离又依偎着。大半个月了，她其实什么也没想，好像一直在虚无的梦里游荡，既想不起自己的过去，也忆不起与小三的过往，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只围绕着老太太转。她轻乏的意识驱使着躯体，又一次来到老太太的床前，眼睛里只能看见瘫在榻上的老太太，并不能瞧见守在榻侧的苏茉儿。
苏茉儿瞧着她这大半月来失魂落魄的样子，怎么可能不心疼？可那些秘事她这个奴才也不知如何开口，更何况现在老太太还重病着。只盼着老太太能好了，才能给这两个孩子一个主心力儿。
宁芳直直地跪在榻角沿子上，只是好半晌眨一下眼皮地盯着老太太。老太太仿佛就是她灵魂里的那粒元神珠，除了这颗元神珠她什么也不在乎。
西洋钟一秒一分地持续走着，她就一分一秒地跪着，直到指间轻微的触感将她从沉陷里命运而痛苦地抽回。
布木布泰醒了，她虽然不能说话，大半月的时间里昏沉不清，却也记挂着宁芳这个总是长不大的孩子。当她睁开迟暮待息的眼睛看到近在眼前这个没有灵魂的孩子，原本五肢不觉的身体便从心脏那里蔓开来宿命的无奈和对宁芳的疼惜。这么些年，她和宁芳的感情越发紧合，已是超过了她对任何儿女的亲密，她跟着玄烨一起宠着宁芳、护着宁芳、不舍她有任何不快、无意她受任何伤害，除了宁芳本身是个惜福良善的孩子，更重要的是，看着宁芳包裹在独一无二的幸福里她这个得不到幸福的老女人至少也可以受了她的感染觉得自己也看到了幸福不妄此生。
可原来，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完美的幸福。
布木布泰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只是驱使了自己的一根食指勾触到了宁芳放在床沿上的手背。
宁芳盯着老太太一直执着地只能轻动微毫的食指，突然就热泪盈眶，把着她那只能微动的手放声大哭，哽咽地像个委屈的孩子。
布木布泰很想亲抚着她的脑袋安慰这个到了如此年岁才美梦尽破的孩子，可她实在无能为力，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听她哭得撕心裂肺。到了一个人生命的尽头，再想为子孙们做些什么也已经是无能为力。
在最亲近的亲人跟前很容易哭累了、心净了，只是紧握着布木布泰冰凉的手什么也不说，宁芳也察觉到自己又活了过来，清醒着就必须要面对丑陋了的现实。老太太的目光慈爱、怜惜又担忧，如果自己的父母还活着，是不是就是这种复杂的爱怜眼神？回忆如潮水，她想起了婺江两岸踏青的春天，想起了趴在窗台上等待父母归来时的巷景，想起了父亲那把老吉他琴弦上跳动的音符，想起了母亲教案上那些扭动有声的字母，想起了发病时无数次穿过医院充斥消毒水却一道道白炽灯闪过的过道……到最后，她甚至又看见了自己在瑞石洞前路遇曼纱珠华的那个晴朗午后……
一旦清醒，就必须活着。除了那些不能现在忘记的伤痛，人生还有太多值得回味的点滴过去。
布木布泰眼睛里的担心依旧，宁芳却终于有了第一丝笑容，用自己干冷的手裹着她冰寒的手：“老太太精神好，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布木布泰没想到宁芳会一反常态，她盯着宁芳的表情，想从中看出疯狂的影子却只有平淡而温暖、微郁而知足。布木布泰忽然有种解脱的认知，宁芳身为一个女人或许一无常处，可她的精神里却有别人难以灼燃的坦然和乐观。有了这些，布木布泰到不再为她担心。
宁芳开始笑着说起她的前生，从她生命记事最初熟悉的消毒水的医院病房说起。
布木布泰一直听着，她精神难得清泰。故事里有对父母和他们赢弱而幸福、心病而神康的女儿。
宁芳谈起她的今世，眼泪不息地从她在百子门前遇见那个坏脾气的孩子开始。
布木布泰仿佛看着一个男孩子和总是长不大的少女一路打打闹闹、依依扶扶着走过。
哪里有什么天惊地动、至死不渝的爱情，不过是家长里短、逗逗气气的日子，却越是平淡、越是夺人眼泪。
当宁芳的故事终止在她刮着他的下巴唤他“小三”的那个子夜，布木布泰终于安然地睡去。她的时间不多了，再一次醒来，怕就是结束。宁芳其实才是那个不需要她担心的，她要积累点力气，在最后的时候。
苏茉儿一见太皇太后精神异亮便心沉着将刚刚睡下的玄烨唤了醒，玄烨一直立在暖幛外默默瞧着她哭泣、听着她倾述，那些暂时被他遗落的情意缠绵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心里，却如带刺萎缩的荆棘紧紧束着他带肉的骨头和遍体的神经。
他曾经数年挣扎，也曾收放自如他对敏贵人的感觉，可在与她生疏的那几个月里，在与她异隔两地的那两个月里，他竟然就抛弃了对她的承诺、放纵了自己的**。他其实并不如何爱那个女人，他喜欢她、欣赏她，那么聪慧、美丽又得体、温柔的女人让他在远离宁芳的地方动了征服和馈予的心思。可那毕竟只是一夜露水，当他在露白前清醒，看着陌生女人裸露地躺在自己的身边，他其实就已经后悔了，所以才会移去畅春园，将两个人分开，也再没有去见那个女人。只是他终究疏忽了，在他正要打发了那个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之时，太皇太后又突然中风了……一切像是安排好的一般巧合，没有给他粉饰的时机……若是知道会如此，他会迅速了结了一切，不——他根本就不会一时放纵。可现在……
玄烨看着说完故事地宁芳一脸轻松而倦怠地从自己身边走过，突然就觉得她可怕得厉害，或许他从来就没有完全了解她，真正无坚不摧的不是自己而是她的精神。他看着她与他擦肩而过，连动的两件衣袍云霓出依恋的舞动，可她一去不返的眼白里却没有他的一点阴影。他哽在那里，虽然暖阁里生着地笼、挂着绵幛，他却冰凉透骨得厉害。没有这个女人，他其实根本没有勇气一个人活着，那些多滋多彩的生活和情意缠绵的温柔，叫他怎么舍、怎么忘、怎么只当一场梦？
布木布泰在第二天傍晚醒来，她有太多的话想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那唯一一根能动的食指想紧紧勾住她的孙子玄烨却根本没有那个力气。年青时，她有着无穷的精力，丧夫、失子也不能将她打倒，可现在，她不过是个等着呼出最后一口气的垂垂老者。繁华一辈子，其实也不过就是这么个躯体。
布木布泰终于不再试图挣扎，安泰地再次睡去。
再次醒来已是两天之后，已是坦然的布木布泰反而可以清楚地说出几个字。她所有的亲人几乎都在她的身边，她依依勾勾他们的手指，最后一次仔细打量着他们，到了玄烨这里，她反而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点了点他的指背。再是操劳子孙，其实也终究无用，到底怎么过，还是要他们自己去体会。
布木布泰累了，她大大呼出了一口浊气，终于闭上了眼睛，不再睁开。她算计了一辈子，就在这一刻结束吧。至于死后的那个世界，就等着她“再次”醒来后再计较吧。
康熙二十六年腊月廿五，昭圣慈寿恭简安懿章庆敦惠温庄康和仁宣弘靖太皇太后布木布泰薨世，享年七十五岁。根据她最后的遗愿，灵枢没有运往盛京与皇太极合葬，而是暂时安置在其子顺治帝孝陵附近。这个传奇般的女人功过到底如何，已是无关与己。
作者有话要说：眯一会回来继续写，今天争更一万，一回气虐完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