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口气就到了东方先生的大帐,四周静悄悄的,竞像成了一座空营。我心里一寒,即刻就回到自己的营帐内。一切都和我离开的时候一致,但反复搜索,地上并没有那只玉燕。

    已经是夏天,还是正午,但是空气里飘来一种不可名状的气味。我立刻就察觉不对劲,出了帐子一瞧,因我在高处,可见山谷下面的每条山道,都是士兵移动。他们没有蓝色羽毛,北军?天哪,薛坚之埋伏?我下意识的撒腿朝东方的大帐跑去。静,风吹草声都听见了。

    我一掀帘子,吃了一惊。

    所有东方身边的亲兵都全副武装,全无声息,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绕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穿着毫无纹饰却显得贵重的纯黑锦袍,端严的就像塑像。

    东方先生?他在等什么。难道等我?我开口道:“先生?”

    他猛地站起来:“夏初,你怎么回来了?”

    我只说:“我……北军来了!”

    东方的脸上闪过一种复杂的表情,那使他显得更神秘,更不像个真实的人了。

    他走近我:“……我知道了。夏初,你跟着我出去看看吧。”他话音刚落,其周围的士兵簇拥着我们到了最高处。

    前一刻还是风平浪静,在我们立定的一刻,山脚下殊死的大战开始了。乱云飞起,黑旗和蓝色的旗帜狂乱的咬在一起。鼓声大作,那种刺激我的气味变得浓郁无比,马粪,男人的汗酸臭,再加上血的味道。一排排的箭雨挡住了太阳,在震撼大地的节奏中插进了山下的大营。那些在石头中间的白羽箭残酷无情,目视一批批活动着的蓝羽生物被消灭。

    鼓声连天,蓝羽军在猝不及防中,依然有还击者。有的北军呼啸而来,却被毒箭击中,面部顿时溃烂模糊。还有些人肢体已断,但依然在困水中转着圈子杀人。杀人,只有杀人。喊杀声响彻山谷,号角又起,第二支北军军队从山背后绕了出来,他们中间没有骑兵,战车,只有轻装的武士。排在前面的士族,赤膊挥舞着大刀。闪光的刀轮成深蓝色的旋风,

    两支北军拦腰截断了数万蓝羽军,余下的是*与*的厮杀。人头片刻就堆积起来。活人们如麦秆一般脆弱,在人群的洪流里被折断。凄惨的喊叫,垂死者的呻吟,越来越多,几乎不能分辨是什么。只有使人恐惧的回音,山谷更苍白,青面獠牙的冷笑。

    血的诅咒,令我头皮发麻,只感觉到恶心。

    我的舌头下藏着“玉燕子,玉燕子”,我不能再要玉燕子了。

    我情不自禁的喊道:“不,我要走!”

    耳边东方轻轻而断然的说:“太迟了,你走不脱了。”

    他的声音,有一丝迷惑,一点感伤,与此刻俨雅如神的他,并不谐和。

    远远望去,我来得那条路上,也有了一些骑兵。他们并不动作,只是跟我们一样俯视着战场。

    这些骑兵怎么样才包抄到那条路上的呢?我的思绪飞快,但剩下的只有吃惊。

    我微微的发抖,想起了一个时辰前上官在梦中的那声“夏初”,还有双凤关里的那只白鹤。可是眼前只有死亡,仿佛无休无止。

    东方身边的数圈亲兵全张开了弩机,对着四下。只有他的衣袖随风飘动,面无表情的环视一切,好像山脚下或者所有的生物都是渺小的。

    那些声音渐渐的低下去了,我只听到一个有力的呼唤:“夏初。”

    东方把什么东西拿了出来,插在我的头发里。我知道了……一定是玉燕子。

    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我望着他,只等他给我答案。

    他的眼睛里那种孩童一样的水雾凝成了冰。若被他看一眼,春天里也会片草不生。

    从骑兵里终于有一匹马缓缓的过来,离了数丈远,马上的将军翻身下来。

    他对东方匍匐着叩首,并无言语,似乎在等待命令。

    这个人我见过。我想来了,他就是那个虬须客,曾经在蓬莱店帮着阿宙杀死刺客的男人。

    虬须客的骑兵随从里,有人竖着“薛”的旗帜。薛坚,是围攻的一路。

    我不再茫然,也不感到气愤,我只是冷冷的仰望着面前这个男人的脸。他周身都带着光晕,会让身经百战的勇士也不自觉想朝他跪拜下去。

    再也不会有比他更英俊的男人。阿宙曾经告诉过我的话,是真的吧。

    “人不能不信命。”他开口了:“第一次,我在青城山遇到你,我就放你走。你不肯走。第二次,我在围城内助五弟脱险,也算放了你。你居然又出现了。第三次,我已经猜到你是谁了。那张地图,不过是让我最后确定而已。但我决定让你走。我不能不给上官一个机会。可玉燕子又让你回来了。东方琪,在这座山上死了……”

    我打断了他:“你赢了。因为你站在最高。所有人都被命运操纵,总有一些未知事。除了你。元天寰!”

    他望着远处的青山:“四川之局是我近年来最喜爱的一盘棋。东方玄鹏先生,来去莫测,人人皆知。但除了家师元石先生,没人知道我真的秘密。我五弟的出现让上官怀疑。虽然我并没有让五弟去找过他。上官在五弟走后,把他所有和我见面的日子写在竹片上,发现凡是元天寰那个人经历重大战争和国事,我就从未出现。……人再神,也是□无术的。

    这盘棋里,元石大弟子之名帮了我大忙……如今,四川已平,廷宇党亦灭,蓝羽军亡,湘洲王绍必反。放眼望去,好像太无趣了。直到天边的土地都将属于我,而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将向我称臣。公主,只是东方先生变成了朕,倒教你我为难了。“

    我没有回答,他也不需要我回答。我们的身后,一面金色的巨大龙旗升起来。元天寰身边除了我,所有的人都下跪。

    薛坚大喝,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山上:“万岁御驾在此,亲征平贼。”

    一片压抑的安静。

    有人如梦初醒:“万岁来了!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活着的人都在兴奋的喊着,除了我和他。

    元天寰和我并肩而立。他淡漠的望着我,我也淡漠的望着他。

    一声清脆的马嘶,从山谷中央传上来。我低头一看,是玉飞龙。

    银甲的元君宙似去牵马,其实已经站了起来,我已看不清他。果然他是另一路军的统帅。

    阿宙和薛将军。在这种知悉布阵情况下,任何一路都足以攻灭山下的蓝羽军。但元天寰非要安排两路人马。为的无非是让他们相互辖制,以防万一。

    暮色降临,一片孤寂,山音里好像有人在喊我“夏初,夏初”。

    举目望去,少司命神在冥冥中为夏初

    暮霭氤氲,山沉远照。十数万雄师横于山野,炊烟亦可令天地变色。

    此夜之后,便不是属巴蜀之境了。元天寰行军神速,星夜兼程,每三日大军,才歇息一夜。对他急于班师回朝,好像北军上下全没有一声怨言。

    自从那日屠灭蓝羽军,他在山顶对我道破天机后。他没有再对我说过一个字。

    他不对我说,我自然也不主动去找他说。此人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元天寰从不带女人从军。所以在我身边只派来两个小太监伺候。这两个小孩儿跟元天寰身边的那些亲兵一样,除非你问,不然就一句话也不说。行军时,我在一辆密不透风,窗户都没有的马车里。休整时,我在戒备森严的帐篷里。譬如是鱼儿被困在无水的沟渠内,一筹莫展。

    但是,我无时不感到元天寰的存在。好像我在马车内的时候,他的马就在车轴的近旁。而我在帐篷内,他就呆在最近的那个帐内。

    大家都不知道我究竟是谁,似乎也无人关心我的存在。

    尽管我几乎被软禁了,我依然得到了一些消息。薛坚被元天寰留在了四川,收拾四川大乱后的局面。赵显中了埋伏,被俘虏了,早被特令先期送到了长安。阿宙,领军处于右后翼……

    现在在北军营内,唯一可能会帮我的,就是阿宙。可是……他如何能面对我?

    我想了无数的办法,都不行。唯有……我拉开帘子,一个小宦官跪在门口:“您有何吩咐?”

    我吐了口气,坦白说:“去告诉皇帝,我要见他。”

    那小宦官飞跑去了。我等得心焦,他回来怯生生地说:“皇上正忙,无空见您。”

    我心里几分凉薄。真遇到这样的男人,怎么办呢?此人会为我这样一个少女动心?我不信,当初就因为那么一首大风歌,仅仅因为一个女相士几句话,他就非要娶我为他的妻子了。

    他究竟有什么盘算?我嗤之以鼻,冷笑了几声,取出袖子里的匕首来细细的看。

    那小太监又说:“皇上有令,虽然长安就快到了,但您起居乏人照顾,也不可行。皇上命四川上贡合适的侍女,今日全部齐集。皇上口谕,想必您也不会喜欢长安的宫人,所以这里的人,随您挑选。”

    我整理好衣襟,走出去瞧。门口守卫的武士不少,还有地上跪着十来个小丫头。最大的也不过我这个年龄而已。

    小太监道:“这是主人,以后你们就是伺候她的。”

    那些姑娘面面相觑,纷纷对我叩首。

    我环顾一下四周:“我用不了那么多人。明日行军,我只要一个人跟着我就行了。”

    话音刚落,女孩子们就伶牙俐齿起来。

    “奴婢愿意去……”

    “奴婢什么都会做……最擅长梳妆”

    “奴婢……”

    我严厉的看了一眼,她们才安静了。我用足尖碾了一下泥土,随手指了远处的一匹青色的马:“回答我一个问题,那是什么?”

    众人争先恐后:“马!”

    “不对,军马”,“青色的马”。

    见我略微摇头,便有一个女孩讨好的说:“主人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我笑了。我虽然也经历过困境,但公主毕竟是同平常人家的女儿有些不同。其实我虽用心,但并不是用心计。不是不能,是不愿意,不屑而已。

    我指了指人群最后一个圆脸的小姑娘,她梳着丫髻,秀美的脸上嵌着豌豆花一样的灵活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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