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元廷宇印象不佳,估摸鱼汤还未成,就对上官说:“当今天下,若是如东方先生那般的谋臣。除非甘于寂寞,隐遁史册。若投身,除了皇帝元天寰那边,还有哪里可去参谋呢?蓝羽军,皇弟太尉,还是两湖的大将军琅玡王绍?”

    上官沉默良久,说:“都不行。太尉元廷宇,虽然是皇帝手足,少年得志。但他好利刻薄,贵同恶异,轻躁浅识。根本就是败德之人。蓝羽军的首领何魁真,草莽英雄,外表严厉而内心劲侠,心太广大而实力不足,必将不容于世。琅玡王绍,本出身清流,果然是一时之杰,然而他生性多疑,又拘泥门庭。怎能长久依附?”

    我咀嚼先生的话:“那么,只有皇帝元天寰可投奔?”

    上官道:“元天寰此人,行事似乎乖张。但是他幼年以来,每战都足智多谋,且勇猛无敌。但目前他如何处理其弟元廷宇……眼看就是一场风波。我们离风雨王庭,还是远些好。”

    我连连点头。这时,上官站了起来:“好快!夏初,你到里面避一避,别忘了去屋后取鱼汤。”他的神色与平常无异。是元廷宇之说客?

    我走进屋里,上官轶并未让那些人进入院子。等了好一会儿,我屏住呼吸,也只能隐约听到辩论之声。上官轶的语气似乎刚烈。我担心他,但是……我都忘了鱼汤。我忙跑到后屋,仓皇收拾,一锅鱼汤,烧得只剩下可怜的小半碗了。

    回身,上官轶已经步入了门:“还是烧干了?”

    我背手笑道:“不,还有好几口。”

    他含笑道:“不容易,到底是夏初。我原预料一点都没。看来我还是低估你。”

    我道:“瞧先生说的……难道是忘了先生的安危,只看着一锅汤才算智慧。”

    上官光是笑,鼻子皱了一下。

    我问:“人被先生赶走了?”

    上官点头:“不管他,且让我尝一口浓香的鱼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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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内长大的孩子,一种极度迟钝,一种特别敏感,就如我。入夜我好像嗅到不一般的危险。辗转反侧,又怕影响上官,便钻在被窝不动。自从我来以后,上官都是在隔壁堆放杂物的房间休息的。隔壁有细碎声响。平日他总是看书到夜半,但从没有那么多杂音。

    我贴着床,听到脚步,就连忙假寐。

    只听他唤我:“夏初,夏初。”

    我坐起来,他对我努嘴。

    我拿起竹囊跟着他,他熄灭了我房内的灯。

    他的房内,居然坐着一个男人!与上官如同孪生。

    我一时慌张,连忙捂住嘴巴。上官笑出声,他点了灯:“是我,又不是我。”

    原来,端坐那边的是他一个蜡像。他什么时候制作的,平日又藏在何处?

    上官拉了我,移开一架书。我紧挨着他。

    窗外飞过一只老鸹,风吹得窗户上鬼影森森。

    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苍茫中有了一种揪心的震动。

    我握紧拳头,只觉上官轻轻的拨开我的手指,一根一根,他的指甲滑过我每根手指。

    一支带着火苗的冷箭,划破窗纸,直射蜡人。

    一支,又一支,团团火焰,很快烧着了。

    “先生!”我叫了一声,才意识先生握紧我的手。他拉了我一把,我跟他就落下一个隧道。

    我们落在一堆干草之上。原来,是一个挖得极深的地窖。上官急忙转身,从地窖旁的一个空间里,放出了自己几只小鹤,那里面还存有他两个箱子。

    我扯了一下嘴角,算是笑吧。

    “先生,他们来的快,而且是暗杀!”

    上官也笑了,笑声倒是像桂花糖,毫不牵强:“嗯,太尉爷就是那么些伎俩。杀人都这般……”

    我更轻视元廷宇,但不知道北帝对这个兄弟到底准备怎么办?

    上面还是不断有声响,似乎是在熊熊燃烧中。还有别的动静,不得而知。

    我并不怎么害怕。过于兴奋,脸想必是红的。方才仓促起床,我的头发都披散着,现在与上官对着。因为他现在不是一个医者,我扭开了脸。

    一声巨响,我猜茅舍轰然倒塌了,上官的家,我的家……

    我伤感中,就感到上官又拉住我的手,拿出什么在轻轻地擦我手指。

    我转头,太黑了,瞧不清楚他的脸。

    “本来该早些做这事……都耽搁了。”他淡淡说,我闻到一股姜片和草药混合的香气。

    我唤他:“先生……”

    他正在用姜片擦我的手指,因为我留着的冻疮疤痕……

    我不出一声,手指被擦热了,灼灼,还有一丝温柔噬骨。

    若能停止此刻,我能依靠上官先生,不失为幸福……我低头,明天……我的家又在何处?

    清早我跟着上官从山间一个出口出来,又被他领到了山上的一片树林。这林子排布奇特,仿佛迷宫,上官让我紧跟他,不要出错。

    “这个紫薇阵,会让人迷途,甚至进入绝境。我们去林子那头暂避,我在那有几间小屋,物事俱全,也是为了防备不测的。”他说。

    上官乃是未雨绸缪之人,屋内果然和我们原本的茅屋陈设差不多。就是山高了,寒冷一些。

    我向茅屋前眺望,只有几树老梅,枯根郁磐。再远处好似一片迷雾,上官关照说:“起雾时候不要去,因为前面是百丈悬崖。”我忙应了一声。

    夜里我只听得猫头鹰的鸣叫,天明迟迟,却不见上官起床。

    我等了许久,才去敲门:“先生,先生?”他努力的应了一声,我忙推门而入。只见他坐着,露出双腿上插了一些银针。他脸色苍白,嘴唇发青。

    “先生你不舒服?”我问。

    他不加掩饰:“真是的。本来每年秋冬才会起病。发作的时候,双腿疼痛,几乎无法行走,我虽然百计医治……但多年来病未有起色。恐怕是这里比我们原来山居屋子冷的多,才又发了。”他憔悴的样子,就说明一切了。

    原来他爱喝酒说有病,要驱散寒气,是真的呢……

    我问:“那怎么不叫我,我能帮先生做些事情呢。”

    他沉默不语。

    我又说:“草药总该让我敖?脚疼总需要热泉水吧?先生都不说!”

    他又沉默。

    他的病症来势汹涌,夜间我因为留意,就可以听他睡不着。我曾经听人道:上官轶少年就隐居,拒绝婚宦,是否也与此有关?

    我想着,就从床下竹囊的取出笛子。好久没有用了,笛子却还是和以前一般明润。

    我隔着墙,吹奏了一个长歌。曲意是描写春江花月夜里,有高士对月踏歌。

    我用心吹奏,黑夜里他必定用心会听。上官顾曲,纵然这次卧床,也不停止弹琴诵书。

    我停下。就听静夜中,他抚掌三声。我笑起来,隔着墙壁叫他一声:“先生?”

    他咳嗽几声,便无动静了。我将野王笛提起来,当成剑在月光下舞了一阵。可惜不能持剑,不然更可以维护病中的先生了。

    第二日我给上官送药汤,他注视我:“你带的那根笛子……”

    “我……”我刚启齿,他蓦然用手压住我的胳膊,往我嘴里放了一个果脯。

    我总是坐不住的,便带了小鹤们出去散步。阳光让人懒洋洋。我心情也好些了。虽然上官还是不能自如行走,但只要我们能到暖和的地方,他就会又是我最早熟悉的行止翩然的上官先生了。我正在思虑,只觉得头发被什么使劲蹭了一下。我一摸头,白鹤慌张的叫起来,一只巨大的黑鸽子竟然从天而降,它踏在一只小鹤爪上,又戾气十足的用翅膀扇开另外一只小鹤。

    我气得一把抓住它,站立起来,我的影子比它大多了。它似乎要啄我,可是我两手捉它的姿势让它没有办法。我教训它:“原来是你!你竟敢在我面前撒野?还有没有一点礼仪?你真给鸽子家丢脸啊?”

    它扑腾不停,我还治不了这恃强凌弱的鸟?我揪住它尾巴,告诉它:“黑鸽子听好了。以后在我面前不得欺负小鹤,不然我不管你的主人是谁,我都会把你的羽毛一根根拔下来。给上官先生做一把羽毛扇!”

    “喔,就这样有趣?”我回头,日影刺眼。有人从树林走出来了!

    与其说这是一个包裹在深黑色锦袍里的青年,不如说是一座等待消融的玄色冰山。他具有旌旗之下郎官那种精干敏捷的身姿。整个人绝没有一点多余,或一点缺憾。五官若以鬼斧凿刻,冷酷而精湛,细节之处,足可以给故事里所描绘的俊人们当作范本。

    他的眼中孩童般清浅水雾,却有一种异常的光彩。当他目不转睛,令人眩晕而恐惧的美。

    就像我曾经见过异国来的火红睡莲,八月的夏天,它们冷静的在池塘中开得硕大。

    冰雪之城,火红睡莲朵朵燃烧……他是一道骇人的风景。

    黑鸽子飞到他的肩膀上,咕咕几声。

    “你是……东方琪先生?”我猜测道。

    他冷峻的打量我:“正是。你……?”

    我将三只小鹤放回簸箕:“我叫夏初,是为上官收留的流浪女孩。久仰东方先生之名,请您跟我来。”

    东方琪一言不发,就跟着我走。

    待到了屋前,东方琪也不顾我,直接走到门口:“凤兮凤兮,又在睡午觉吗?”

    片刻的安静,听上官在屋内道:“老男人还活着啊?我一猜就是你!”

    他们哈哈大笑,就像一对顽童。上官和东方会面拉手,兴致高涨。

    东方道:“好久不见,你有点变了。”

    “我怎么会变?倒是你变了,我始终觉得你是万年孤独的……居然去了蓝羽军……可辛苦吗?蓝羽军的首领,自然奉你为上宾。可是你这也是将自己卷进了威胁之中。”

    东方道:“你是我的师弟,对我还不相信?”此刻他看上去不再冷若冰霜,倒可爱的很。

    “不是。元廷宇,蓝羽军,都不是长久的一方。你这样的人去加入蓝羽军,倒有些倒行逆施,不顾天道了。”

    没想到东方笑起来,目光森秀,满是无邪,腮边还有像指印微痕那样含蓄的笑涡。

    我端上清茶,东方就收起笑容,又冷眼横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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