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谈谈吗?”幸村精市淡淡地说出这句话时,不像请求,也不像询问。

    夏月沉默了片刻,点头。

    两人来到附近咖啡屋,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幸村精市先一步点了两杯柠檬茶。

    欧阳夏月隐约记得,幸村精市在很久以前是不喜欢咖啡因这种东西的。后来随着工作压力的增大才渐渐接受。

    柠檬茶上来前两人都没有说话,而第一个打破安静的是欧阳夏月。

    “你想谈什么?”

    幸村精市定定看着欧阳夏月几秒,才开口,却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你在躲我。”

    夏月轻轻敲打杯壁的指尖一顿,抬眼:“你在说什么?”

    幸村精市微微探过些身子,凝视着夏月的眼睛:“我说,你在躲我。”他笃信地说道,目光中传达着一种追究的神色。这是他所想不明白,或者说有些许蛛丝马迹但无法确认的东西。他不奢望夏月会主动开启话题,唯有自己去寻求答案。

    “你想多了。”欧阳夏月垂下眼,避开了幸村咄咄逼人的目光。“如果只是这种无聊的话题,恕我无法解答,先告辞了。”说着,她起身便要离开。

    然而,一只手阻拦了她——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幸村仰着头看着她,问:“你在逃避。你有什么瞒着我。或者说是在瞒着你自己。”

    夏月皱起了眉,想要反驳,却又不知如何。许是幸村的话语太过笃定,在一开始就给她定下了结论,竟让她无从找到辩解之词。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局面?什么时候变成这副局面的?

    欧阳夏月挣脱开幸村的手,重新坐了回去,柠檬茶已经在渐渐失去温度了。

    “那你说,我在逃避什么?”

    幸村一顿,目光仍旧直直看着欧阳,一刻不离,好似她下一秒就会消失似的。然后他说:“你说过,不会再接受我。”

    夏月点头,“对。”

    幸村:“可是,我不相信。”

    夏月:“……”

    “过去的事情已经结束,你不再恨我了,我感受的到。你想要将我当做普通一个相识之人,我同样感受的到。然而你真正有没有做到,如果你说做到了,你真的能够视我为毫无关系之人了,当恨化解之后连爱也尽数消散了,那我只能说——我不相信。而假如你问我证据,让我证明……”他苦笑了下,“我没有证据,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你凭什么认为我自己都判断不了自己的心。”夏月冷冷地反驳。

    “我没有这样认为,”幸村说:“可是感情这种东西本身就是很复杂的不是吗。爱与恨并非界限分明的。有太多太多复杂的感情掺杂在这其中,有时候我想,如果人真的能做到爱憎分明那该多好,至少不会为此所困——”幸村心生苦涩,摇了摇头。

    是啊,人如果真的能够爱憎分明就好了。爱的时候轰轰烈烈地爱,恨的时候挫骨扬灰般的恨。不爱不恨了,冷静抽身,退居陌生人的位置。所有的感情清清楚楚,界限分明。可偏偏不是这样的,人类是感情最为复杂的动物。而且往往,就连自己都无法了解清楚自己的本心。

    就像从前,幸村精市以为自己不爱欧阳夏月。可是当某天她毅然离开了自己,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至今不敢回忆。再如现在,欧阳夏月俨然将他当做普通认识之人对待,可是她真的做到了吗?如果做到了又有什么必要躲避他呢?幸村精市没有证据,没有办法证明,或者说他自己起是也是不自信的,他只是在赌,像一个赌徒一般。

    所以他暗自鼓励自己,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说出那四个字。

    ——我不相信。

    至于夏月是什么样的感受,事实上……她没有感觉。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同样在质问着她。为什么要躲避幸村精市。

    那人说了,既然让他伤心能令她愉快,那便尽情地去了。

    那么这个时候,夏月不应是坐在这里保持沉默。而应该竭尽所学过最伤人罪恶毒的词汇去伤害幸村精市。看到他面色苍白,看到他眼神黯淡,看到他明明心痛难忍却强颜欢笑,这才是她应该做的才对啊。

    可是光是想象,欧阳夏月便发现自己做不到。

    或者,是不愿意做?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混乱了。

    于是她采取了最笨拙地方式——

    ——起身走人。

    甚至没有一句反驳,也没有借口,更没有解释,她只是站起身,迅速地离开了咖啡屋。

    *

    离开那里之后,夏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沿着马路茫然地走着,看不停踩着欢快步子的国中生从她身边经过。看到前方一对年轻的男女甜蜜地牵着手,眼里只有彼此。看见公车在站台停下,又缓缓开口。

    她一直没有停下来,等到她停下来时,却发现自己来到一个熟悉的地方。

    或者说是上一世熟悉的地方——他们办婚宴酒席的酒店。

    其实能够回忆的地方有很多,婚纱店,和服店,寺庙……重活一世,她潜意识中避免了旧地重游。如今再次走进这家酒店,依旧是扑面而来的高档奢华的气息。那时选择酒店费了很多苦心,幸村精市自然是全然不在意。而她看了许多家酒店也无法作出决定。后来还是幸村母亲做出的决定。

    她说,一个女人一生只会有一次婚礼,所以必须要选择一个不会留下遗憾的地方。

    所以他们选择了这家高档知名的酒店。

    旧地重游,欧阳夏月不过看了几秒,便退了出来。她对这里的感情,不及其他地方的百分之一。至于这个其他地方,比如说……他们的家。

    今天的欧阳夏月很奇怪,她感觉到了,可也不想抑制。所以当她想到那个“家”之后,几乎是瞬间,便决定了下一个目的地。

    欧阳夏月在大学毕业后便同幸村精市结婚。他们结婚十年,而如今她随着时光的脚步玩笑般地回到了高三的阶段。距离那个婚姻十年的过去,却是相隔了十四年的时光。

    十四年能够让神奈川发生很大的变化,也可能不发生变化。欧阳夏月终于来到了记忆中的地方。十四年后,这里是新建的复式别墅,十四年前的现在,这里只是一家普通民宿。十四年后,这栋房子挂上了“幸村”的姓氏,十四年前的现在,这里只是一个陌生到再不能陌生的姓氏。十四年前,欧阳夏月闭着眼都能找到的回家路,在十四年后的今天却是要多般打听才能找到。

    她仿佛才意识到,那段岁月已经真正离她而去了。

    屋子的门忽然开了,一个戴着贝雷帽的小男孩跑了出来,手里抱了颗足球。紧跟着他身后,应该是他的妈妈走了出来,锁门。摸了摸男孩的头,往外走。

    “妈妈,爸爸已经在体育馆等我们了吗?”

    “是呀,所以你乖乖的,今晚爸爸才会陪你踢球。”

    “嗯!我一定会打败爸爸的!”

    女人慈爱的目光始终不离儿子,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家街对面的欧阳夏月。欧阳夏月就这样看着两人愈走愈远的背影,许久许久才幽幽回神。

    今天的最后,她回到了学校。

    天色已晚,熄灯后的教学楼黑得吓人。欧阳夏月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鼓着勇气,来到了天台。幸好天台没有锁,她轻轻推开小矮门,往天台边上走。头顶有繁星作陪,远处有灯光为伴。那因为黑暗中摸索上楼的恐惧逐渐消散。

    夏月靠在天台边缘的栏杆上,感受着夜晚清凉的微风。

    这是她曾经最喜欢的地方——因为幸村精市喜欢。

    在这里,她告白过,被拒绝过,伤心过,痛苦过。

    她犹记得那日,她终于约到幸村精市,怀揣着忐忑激动又期待的心,早早来到天台,将亲手制作的蛋糕藏好。

    午时,幸村精市终于来了。

    夏月说:你闭上眼。

    幸村果真闭上眼。

    夏月满足地盯了十数秒,直到对方出声提醒,才尴尬回神。接着,她小心地拿出藏好的蛋糕,仿佛捧着自己的一颗心,站在了幸村精市面前。

    ——你睁眼看看。

    ……

    ——对不起,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

    ——我只是不喜欢。

    只是不喜欢。呵,真是再简单直接不过的理由了。可惜当初的自己不明白。

    欧阳夏月深吸一口气,猛然开口对着夜空嘶喊:“欧阳夏月——你这个笨蛋——!!!”

    “欧阳夏月——!!!你是天底下最笨最笨最笨的笨蛋——!!!”

    “如果你现在在我面前——我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扇你一巴掌叫你清醒——!!!”

    “大——笨——蛋——!!!”

    喊完了,欧阳夏月大口喘着粗气。这么多年来,她终于大声承认自己的愚蠢,这是对过去自己的告别,也是为了现在的自己。

    “你不是笨蛋。”

    一道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

    欧阳夏月僵住。

    接着,一个温暖的拥抱从身后袭来,温柔到令她一时间失去反应能力。

    “你不是笨蛋。”那人又说了一遍。

    欧阳夏月缓缓低下头,看见了横隔在自己面前的两条手臂。末了,苦笑轻声道:“那我是什么?”

    “因为有个人比你更傻,与他相比,你不过是一时迷路罢了。而他却在雾霾中自信满满地走了太久,直到有一天雾霾尽褪,才蓦然惊醒。”

    幸村精市听到自己咚咚咚有力而快速的心跳声。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再次听到夏月开口。

    她说:“我只是想告别过去。”

    本能地紧了紧手臂,幸村轻声道:“我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幸村精市:一月为期,给我一个机会,给自己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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