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渑池之会

    初平五年,秋九月晦,渑池。

    最近的渑池,突然间热闹了起来,这个原本因为董卓过境之后又盗贼横行以致人烟稀少的地方,再度焕发出耀眼的光芒,众多一方雄主以及世家大族的代表,带着各自的护卫队,在短短时间内,聚集到这个名传千古的古城。

    在渑池东的空旷处,搭建着一座规模巨大的灵场,刘表父子的灵柩,就安置在这个灵场北端的灵堂里。凭吊仪式延续了好多天,依然没有停止,每一天,都有刚赶到的人加入凭吊的行列。假使刘表泉下有知,看到他这些生前得不到的尊荣,却在死后得到补偿,不知道有什么样的感想。但是不管他刘表作何感想,总之,在这个时候,他却确确实实成为了号召诸侯世族的一面旗帜,许许多多想要从中得到某些东西的人物和势力,借着凭吊的借口,汇聚到渑池古城。

    吊唁刘表的活动,是刘表生前好友王匡发起的,他从河东带人过来,收拾刘表的尸首来到渑池,设下了灵堂,然后通报天下。

    作为刘表的好友,王匡本来已经做好了给予刘表他能够给予的支持的准备,因为他自己在河东,也过得并不好,谁都不希望,自己的身边安然睡着一头随时都有可能跃起噬人的猛虎。

    然而王匡终究没能如愿,他的人马还没有和刘表接上头,就得到刘表遇袭身亡的消息。匆匆赶到事发地的王匡,看着遍地惨不忍睹的尸体,悲愤得无以复加,发誓要让吕布父子付出代价,于是带着刘表父子三人的尸体前来渑池,一边秘密联络各地诸侯以及世家大族。希望大家聚会渑池,然后形成联盟,一起对付日渐壮大的荆州集团。

    九月晦早晨。一切如常。数支乐队,呆在灵堂的角落里。无休止地演奏着悼念亡灵的哀乐;数十个祭祀巫工等,或聚或散,在灵堂里准备着最后一天的祭奠仪式;灵堂的外边,搭了十几处高台,上面自有舞姬等众在表演;高台的周围,布满了筵席,此时已经有人聚拢就餐。好为即将开始的最后一天的祭奠作准备;灵堂的西南方,树起一杆高高的招魂幡,被西北风吹得啦啦作响;偌大的一片场地上,随处可见的纸钱和白素哀色。更添加了几分悲切。

    朝食的时间很快就过了,一天的祭祀活动,在吹打之中再度开始。

    整个祭祀仪式到今天将全部结束,各方代表都清楚最重要的环节即将到来,早早的就集中到灵堂里来。

    一通仪式下来。外面的太阳已经高升,王匡看着堂下百余位已经显出不耐烦的诸侯代表或世家代表,示意祭祀们结束仪式,自己来到刘表灵柩前。

    吹打停息,乐师巫工潮水般退下。王匡来到刘表灵柩前边,在场都知道正戏上场,一发集中注意,齐齐望向他。

    “天妒英才,魍魉妄为,皇叔刘景升就任并州,道半遇袭而殁,此诚千古未有也!”王匡大声呼喊,“今汉室岌岌,权器旁落,而使小人横行,魍魉肆虐,先有黄巾之乱,复有宦竖恶行,后有董卓残暴,而今竟至于流祸宗室,岂不使忠义之士扼腕悲愤,而豪杰之属饮恨终日?公等能来吊唁亡灵,足知其忠勇节烈,岂堪坐视鬼魅横行?皇叔之死,虽系白波之手,然天下才智之士,皆知谁人所使,而能坐看顽凶逍遥,而使道义涂地耶?匡虽不才,愿振臂而呼,招致天下英烈,惩处凶徒,剪灭恶贼,以申明道义,而使天下皆知正义犹在,凶佞难行。诸公,当此国难危亡之际,愿公等与我并力齐心,拱卫汉室,剪凶除暴,还复大汉晴天,安抚八方百姓,光扬忠义节烈,驱逐残暴凶戾。”说到这里,王匡猛然振臂大喝,“诸公,当与并力向前,光扬忠义!”

    下面的人心知肚明,遂一起发声大叫:“并力向前,光扬忠义!并力向前,光扬忠义!……”

    仿佛为了响应他们似的,灵堂里一发声高呼,外边顿时有无数人陆续加入,一起大喊:“并力向前,光扬忠义!……”声震四野。

    王匡非常满意这个效果,眯缝着眼睛扫过在场众人,面上红润涌起又退下,如此反复。

    “公等且听吾主一言!”大家叫得起劲的时候,忽一人高声叫道,这声音响亮非常,竟压过在场百余人的声势,众人不由一惊,齐唰唰转头看去,却见角落里两条大汉排众而出。

    这两条大汉,一人身长几近九尺,赤面美髯,相貌堂堂,一双眼睛微微眯缝,傲气横生;另一人身长八尺余,白面微须,双眉入鬓,煞气森然。

    两人推开周围众人,随即往两边一分,却又有一人从后边自两人中间慢步出来。这人却比两条大汉矮了不少,约莫七尺余,面色铜黄,两耳长大,双手及膝,行走之间,仿佛冠服之猿,却又严肃认真,一脸俨然,引得众人诧异不已。

    来人一身缌麻丧服,来到刘表灵柩前,忽然扑地痛哭,嚎啕大叫:“哀我景升兄矣,昔日言犹在耳,而今兄竟先去,而教备等何以独留……呜呼吾兄,泉下有知,必当助弟,为报大仇……呜呼吾兄,且自安息,弟粉身碎骨,亦必擒拿顽兄,献首尊前……呜呼吾兄……”大哭不已,竟语不成调。

    王匡微微发楞,他不认识此人,但听其语气,似乎和刘表关系非常,见他哭得伤痛之极,只得劝道:“公节哀顺变,当以大事为要!”他话还没说完,被这么一打岔,着实郁闷。

    王匡待要拉起那人,忽觉浑身发冷,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方才排众而出的两条大汉一个眯眼,一个瞪眼,漠然盯着自己。仿佛庖丁看着砧案上的肉块。王匡冷汗淋漓,心下狂跳,急忙别开眼睛。收手站立,面上阴情不定。

    地上那人痛哭良久。这才慢腾腾爬起来,转过身面对众人,却见那脸上泪水纵横,两只眼睛早已通红,他竟浑然不觉,抽了两下鼻子,拱手对众人深深一礼。泰然自若道:“吾乃中山靖王之后,刘备刘玄德也,幸为陛下皇叔,枉尊天子仲父。按辈乃刘景升弟,诸公能来吊亡兄,备不胜感激。”

    刘备?众人悄悄议论开来,前段时间董卓分封六大皇叔,赫然便有这刘备。只是虽然知道名字,此时却还是首次见到刘备模样。

    “肃静!”仿佛一声雷霆霹雳,震得在场胆小之人竟有一跤坐地的,发声的正是那白面大汉,他凛冽的目光横扫一圈。竟让在场纷纷避让。

    刘备等众人安静下来,又一礼,说道:“今群贤毕至,决意合力讨贼。备思之,群虎不能无首,故以为当推举德才兼备之人,以为共主,而使天下雄俊同力一心,如此方能成事,诸公以为何如?”

    众人面面相觑,抬头看看刘备身后两条大汉,默然不语。

    刘备面不动色,扬声道:“公等既默认不语,则备不才,窃以为……”

    话到这里,外面忽然远远传来奔雷般的呼声:“皇叔刘景升既殁,王太守设灵堂诸渑池,布身为大汉骠骑,坐领荆州牧使,统属江南军机,敢不附会吊唁!”话音落下,余声却在四下里回荡不绝。

    这声音何等雄壮,远远地竟盖住刘备的声音,仿佛雷霆一样震慑在场所有人,人们不由自主地,齐唰唰转头往灵堂门外看去。

    刘备猛然抬头往外一看,继而低头退到刚才的角落里,隐在众人身后,两条大汉不情不愿地跟了过去,挡住他的身体。

    灵堂门外,原本聚集在门口附近的众多随从们,突然间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往两边扒拉,转眼之间让开一条宽阔的道路,所有人都转头看望通道的另一头。

    偌大的灵场,忽然之间安静得可怕,林林总总上万人聚集之地,竟然落针可闻!

    “咯嗒——咯嗒——”清脆的马蹄声远远的就传到灵堂中人们地耳中,仿似莫大一把鼓槌,在一下又一下地扪击着他们的心房。

    通道的尽头,一红一黑两匹神骏的战马齐步平排而来。马上泰然跨坐两个高大雄壮的骑士,西边黑马上那人黑甲素披,顶插红羽,神目如电,手提一支硕大的大戟;东边红马上那人赤甲锦袍,冠插两条长长的雉尾羽,右手倒提方天画戟,右手如同老鹰抓小鸡,提着一条汉子。

    这样的装束,天下谁人不知是吕布父子?

    万口讷讷之中,一红一黑两匹骏马一步一步慢慢来到灵堂门口,马上的吕布父子腾身跳下,落地的脚步声赫然合一。

    父子两人举步进入灵堂,堂下众人纷纷无声让道,不敢逼视。

    两人到得灵柩前方,同时把手中戟倒插在地,吕布将左手中那人往前一丢,对周围人等看都不看,只冲着灵柩抱拳一礼,说道:“景升兄,昔日在洛阳,有幸得见,布敬重之。后景升迁并州牧,并州布之乡土,实不愿假手他人,乃有杀兄之心。然,景升兄素知布性,布若欲杀兄,如践蝼蚁,必不掩藏,岂假手他人?而兄北就并州,道经曹阳,遇袭而死,天下皆以布杀之。布不屑自辩,至闻王太守设灵于此,以悼兄魂,故北来吊唁。今无以为礼,特擒拿白波贼酋在此,兄泉下有知,当知布心。如此,伏惟!”

    曾经凶残万分的白波贼领袖韩暹,蜷缩在刘表的灵柩前,瑟瑟发抖。

    吕涛面带微笑,脚尖轻踢一下韩暹,说道:“当天下英雄之面,韩暹,汝不妨告知,杀刘皇叔一事,究竟是否我父子所使!”声音淡然,只是这淡然之中,却隐隐带着难以言述的威势,令人不敢抗拒,如今的吕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语气。

    韩暹蜷缩在地,颤抖的声音说道:“某不敢隐瞒,此皆徐州白衣邓沉所使。七月望,吾偶获邓沉,此人自言有经天纬地之才,家有钱物无数,欲助吾成大事。某以其才智,用为军师。八月末,邓沉自言与刘皇叔有世仇,吾若能杀之,必倾其所有以助。某以军无粮,乃应之,从邓沉处得知刘皇叔北上路径,并获刘皇叔家小,遂潜行曹阳,九月九日夜袭杀之。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吕涛再踢一脚,韩暹收声,他横扫在列百余人,轻哼一声道:“公等皆智者,自能明是非,今日聚会渑池,所为何事,公等与我父子皆知之。故,涛谨代家父以诚告公等:荆州所出颇多,公等欲客往,我父子敢不道左相迎;公等若别有他谋,我父子虽不才,岂任人鱼肉之辈!公等诚宜三思!”

    “窃国逆贼,欺我等有目无珠耶?韩暹生死,由汝父子,岂能置信?此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耳!”一人大声咆哮,声音震得堂下诸人耳朵发麻。

    “益德不可无礼!”另一人大喝道,“吕骠骑光明磊落之人,岂作小人行径,景升兄之死,或许别有他人,也未可知!”

    “主公,徐州何曾有邓姓大族?此吕布父子栽脏之计,主公安能坐视?”先前那声音叫道。

    另外那人默然不语。

    这声音叫得好不及时,谁说张飞是无脑莽汉!吕涛暗自冷笑,别头看去,虽然事隔几年,却依然看得出,那边的角落里,正是大耳刘备,红脸关羽,暴戾张飞!

    吕布冷眼扫视三人,道:“玄德,一别数岁,当初汝以我儿为平辈交,多曾往来,而今贵为皇叔,天子仲父,徐州牧使,何以避之不见?”

    “吕布,吾曾敬汝英雄,何以辱我主!”关羽睁目怒斥道。

    刘备却挣扎而出,口中叫道:“益德、云长莫阻我!”千辛万苦来到吕布面前,双手一把勾在他肩头上,仰头泪眼朦胧道:“弟庶几不能见兄矣!”

    吕布皱起眉头,身子扭了几下,见那刘备却如胶似漆抓着他外袍,自己又不好发作,脸上顿时横生不快之色,喝道:“玄德何以效此儿女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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