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贺云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像是一块厚重的巨石,狠狠压在庄浅的心头。

    安静的屋子里,少年碧蓝色的眸子期待地注视着她,足足十几分钟的沉默之后,庄浅才屈身捡起地上掉落的白色手机,她这时候已经好几个月的身孕,做这个动作并没有太轻松。

    在少年一点点黯淡下去的眼神注目下,庄浅缓缓拨下了越洋电话。

    电话是乔焱接的,他在电话里的声音显得很焦急,频频问她在哪里,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庄浅每一个字都细细听着了,不时安抚两句,却始终没有说出自己身处何地,但也明确说了自己没有被绑架,没有遇险,只是临时改变主意想出国散散心。

    乔焱肯定不信,语气激烈。

    庄浅反复赔不是,一次又一次轻言细语地解释,似乎只有在面对乔焱的时候,她才有用不完的耐心。

    这大概是习惯使然,她自己想。

    “小焱,我有件事想问你——”电话里,在两人说话的空隙,庄浅语气踌躇地问,“你知不知道思安他……”

    “他是自作自受。”乔焱闻言立刻眉头一皱,思绪从电话里抽离,他复杂的目光落在面前穿着统一囚服的男人身上,对着电话那头的庄浅说,“他的案子已成定局,你别插手,我也没能力插手。”

    庄浅心口一堵,却又无言以对。

    她不想沈思安死,却又不能替他找到合理的脱身方式,更自私一点,她甚至觉得沈思安很冤枉,完全是无辜的替罪羊,可她却不能出来指证幕后黑手是她父亲。

    “我知道谈这个问题会让你很为难,”庄浅捏紧了手机,将声音放得很轻,恳切道,“我只是想问一问,他还能……多久?”

    他还能活多久。

    “你自己跟他说吧!”乔焱没回话,突然语气难听至极,爆出一句惊人之语。

    “你在监狱?”

    庄浅吃惊。

    下面乔焱就没再说话了,手机里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小浅。”

    熟悉又低沉的声音入耳,庄浅一下子便红了眼眶,另一只抚在肚子上的手瞬间僵硬,竟然半天没能回一个字,只是呆呆地听着电话里的人问:

    “早上起来还会吐吗?宝宝有没有再闹你?”

    沈思安。

    他半句话都没提监狱或者死刑的话题,也没问她身在哪里,或许是不问也明白,于是就索性利用这个时间说些别的了。

    庄浅张了张唇,依旧没有声音。

    没得到回答,沈思安又继续耐心问道,“你说咱们的宝宝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不知道,”她终于应了,声音嗡嗡,“可能是女孩吧,因为最近它的动静很小了,性格应该随你,喜静。”

    “女孩好。”沈思安说,语气似乎带笑。

    “嗯。”庄浅重重点头,眼泪滚落到了鞋子尖上。

    “预产期是多久?我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看到她出生。”

    “九月上旬吧。”

    九月上旬。

    男人一下子沉默了,握着手机的力道快将其碾碎。

    九月六号,便是沈思安接受死刑注射的日子。

    无论最终能否力挽狂澜,他到底是不能陪着她进产房了。

    “思安?”庄浅久久等不到回声,以为对方掉线了,语气着急地叫了一声。

    “嗯,九月上旬很好,我赶得上。”沈思安握着手机,小声哄她,“等孩子出生了,你抱着她来看我一眼好不好?我们一起给她取名字。”

    不知因为男人这句话而想到了什么,庄浅蓦地哭出声来,哭得直哽咽,“生孩子痛又累,生完我可能来不了。”

    “没关系,让小琮抱来,我想抱抱咱们的孩子。”

    “嗯。”庄浅哽咽地重重点头。

    “别哭了。”电话那头道。

    “嗯。”她哭着使劲点头。

    “以后也别哭了。”

    “嗯。”

    “小浅,如果我真的不在了,你也不能再哭了。”

    庄浅泣不成声。

    她急切地还想说点什么,电话那头就已经传来“探监时间到”的凶巴巴提醒声,夹杂着乔焱跟狱警的争吵,关于不能让刑犯接电话云云——

    电话被嘟嘟掐断。

    庄浅握着手机沉默片刻,最后,将手机卡取出来丢进了垃圾桶。

    “你——”亚瑟皱眉吃惊地看着她。

    “我不会离开。”庄浅态度果决,“至少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

    少年细细地笑了起来,脸颊的酒窝显得极其好看。

    “我爸爸的病……”庄浅问出口又中途打住。

    “的确已经无力回天。”亚瑟遗憾地说,“癌细胞几乎已经扩散至全身,原本若是能够早早接受化疗与复健的话,秦先生还能拖几年,只可惜,在白令海监狱的那段时间,消耗掉了他的大部分生命。”

    庄浅听闻后脸色微白,缓缓敛下眼皮遮住了眸中哀戚。

    “需要我做什么?”她问。

    “事实上您什么都不需要做。”亚瑟屈身握着她的手,认真道,“您只需要留下来,在秦先生的身边陪他最后一程,其余的事情,我跟leo会搞定——那些吃里扒外的王八蛋,我会让他们死无全尸。”

    少年说话的时候,语气柔润而清凉,像是夏夜里凉爽的夜风。

    庄浅却知道他没有夸大其词,因为亲自见识过对方口中所谓的‘死无全尸’,所以她知道,少年的话,就是单纯字面上的意思。

    “辛苦你了。”

    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有这样一天,像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恐怖分子一样,淡定地跟人说着取人性命的话,“其余人你随意,但有关秦围你不能插手,我自己会处理。”

    “你还想护着他!”

    房门猛地被一脚踹开来,外面偷听已久的双胞胎弟弟怒气冲冲进来,开口就朝着她吼,“那个婊-子养的狗东西,忘恩负义的草履虫,有什么脸面招摇过市!”

    “leo,”亚瑟皱眉斥了弟弟一声,为他难听的语气,却并没有反驳弟弟的话。

    “我不会护着任何威胁到我的人,也没有人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践踏我的底线——秦围不是例外。”庄浅沉声道。

    凶巴巴的少年冲着她一声冷哼。

    庄浅轻轻耷拉着眼皮,表情显得意兴阑珊,“论腥杀手段,你们行;论卑鄙程度,你们不是秦围的对手。”

    再者,有些仇,如果不是自己亲自报,总会显得空洞而苍白——庄浅如是想。

    说完,她推开门出去了,双胞胎呆愣在原地。

    弟弟问:“哥,你说她什么意思呀?我觉得自己没学好中文。”

    哥哥:“大概意思就是,觉得咱们太厉害了吧。”

    弟弟:“……我读书少你可别驴我。”

    哥哥:“那不然就是嫌我们太甜太温柔了。”

    弟弟:“……”

    咚咚飞奔出去要找庄浅理论三百回合。

    ……

    庄浅又一次见到秦围的时候,是司机将她送到东区一家私人医院,秦贺云在这家医院接受秘密治疗,家族高层中知情人少之又少,外人只道他是来此进行腿部复健——今天秦围恰好在场。

    并且场面僵持得硝烟四起。

    “秦先生,既然您如今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了,何不大家各退一步?你将剩下两处军工厂的地址交出来,由阿围顺利掌权,下面人也都心服口服,您安享晚年不是更好吗?”

    用着别扭的中文开口的,是那个跟尤娜一模一样的女人,叫尤妮。

    “你闭嘴。”秦围扮红脸,先是狠斥了女人一句,然后上前两步,小心地扶着前面尝试走路的男人,沉声对男人道道,“父亲,我知道您还在因为我绑架小浅的事情怨怼我,可我最终也并没有伤害她,反而还替您从姓沈的手上将东西拿了回来,您又何必跟我过不去……”

    “那你‘拿’回来的东西呢?”

    男人狠狠扶开他的手,被保镖搀扶着坐回了轮椅,面无表情。

    秦围无声地笑了,目光中褪去了从前小心翼翼的讨好,显得讥诮又寒凉,“父亲,您别再将我当木偶一样提着耍,若我将东西给了你,我还能活着走出这家医院吗?”

    秦贺云沉下眼。

    “承认自己的失败并不丢人。”秦围看一眼男人泛白的双鬓,与依旧凌厉到威胁的双眸,一鼓作气道,“父亲,承认这一点吧——您就是败了,败给了时间,败给了病痛,败给了您那个不争气的女儿。”

    “别恶心‘父亲’这个称呼,你不配提这两个字!”

    女人清亮的声音,回荡在后方常常的走廊,狠狠打断了他的话。

    秦围闻言脸色立刻一变,倏地转过头来,就看到一身黑色修身连体长裙的庄浅,正迎面款款而来。

    他身边的女人明显比他更震惊,用母语大叫道,“她竟然没死!你竟然还让这个贱女人活着!”

    “小浅?”

    唯一心态平静的,大概只有秦贺云了。

    “我有心放你一条生路,你却要回来找死。”与阴沉着脸的秦围擦肩而过的时候,庄浅听到了对方冷戾的咒骂,“庄浅,这次别怪我不再给你活命的机会!”

    “你错了,”庄浅在他前方顿住脚步,抿了抿唇轻声回应,“是我不会再给你机会。”

    “秦围,你连最后求饶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说完,也没看男人的脸色是怎样暴戾与冷沉,庄浅几步上前,从看护的手里接过了轮椅,推着秦贺云去了复健室。

    一路上,父女俩人低低的交谈声在走廊上时隐时现。

    “爸爸,意大利也有苜蓿花吗?”

    “只要是你想要的,都会有。”

    “那孕妇穿的漂亮礼服有没有?我要紫苜蓿的颜色,好穿着替你主持今晚的复活晚宴——”

    “我自己可以去。”

    “医生说你需要休息,不能再操劳了。”庄浅语气不容拒绝。

    “小浅……”

    轮椅停了,男人侧转过头,对上她笑意盈盈的脸,皱起了眉头,“你不需要勉强自己。”

    “并不是勉强,也没有你想象中的可笑同情。”似乎是感受到了男人的不快,庄浅笑言,“爸爸,您了解我,我不会对不在意的人浪费情绪——”

    她细细地说,“你小时候常常跟我谈选择,我今天的选择就是,如果两条路都看不到尽头,那我宁愿选自己摔过数次的那一条,因为疼痛会在可承受范围内。”

    她说的轻描淡写,面容上甚至带着温婉的笑意,却令她面前严厉大半辈子的男人瞬间湿了眼眶——秦贺云听明白了她的话。

    如果回去,是要她亲眼目睹丈夫接受死刑;

    如果留下,是要她亲眼看着父亲走向死亡。

    大抵是因为曾经失去过父亲,所以即便明知会痛苦,却也知道,那种痛苦总会完的一天,就像从前一样;可是如果没有沈思安……庄浅想象不出那样的如果,就好像活着的人永远想象不出没了空气的感觉。

    她也想象不出,今后孩子向她问起爸爸时,自己渐长皱纹的脸上会是怎样木然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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