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心里想着事,锦哥就有些心不在焉。看着郑氏和老太太在佛前虔诚祈祷,她只是站在大殿的门槛外,却并不上前。

    四姑娘郑子贤进完香出来,见她站着不动,便问道:“锦哥姐姐怎么不去拜佛?”

    锦哥摇头,“木胎泥塑而已,求他不如求自己。”

    四姑娘一愣,觉得这锦哥也太大胆了,竟在佛前如此不敬,却不想两人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洪亮的大笑:“小檀越倒是个明白人。”

    两人扭头一看,只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胖胖的大和尚。那和尚双眉修长,看着几乎跟殿上的弥勒佛一模一样。

    在殿中陪着老太太礼佛的老方丈听到这声气,忙向老太太告了个罪,急急过来,向着那胖和尚行礼叫了声“师叔”。

    锦哥不禁一挑眉,明明这老方丈看着年纪比那胖和尚要老。

    那胖和尚却没理睬那方丈,仍然盯着锦哥看个不停,直看得锦哥一阵不悦,冷淡地冲着那两个和尚一点头,便拉着四姑娘转身进了大殿。

    她们才刚一转身,就看到老太太也过来了,恭敬地向着胖和尚合什为礼,笑道:“没想到能在此遇到了缘大师。”

    听到“了缘大师”四个字,郑子贤不由就住了脚。

    锦哥看看她,便松了手,任由她转身回去,她则继续向玉哥走去。

    玉哥此时也上完了香,见她过来,压低声音道:“你刚才又行错礼了。”

    锦哥一阵惊讶,“我没向任何人行礼啊。”

    “你冲那两个和尚点头了!女孩儿家哪有这样跟人打招呼的?!”玉哥道。

    锦哥扭头,见那胖和尚还在盯着自己看,便以为他是笑话自己失礼,不由有些羞恼,道:“老是这般屈膝行礼,真麻烦!”

    “不屈膝也行,”玉哥瞪她,“等你嫁了人,又地位比别人都高时,自然不需要你向人行礼。”

    姐妹俩悄声抬着杠,就只见那边老太太忽然向着她们招手道:“锦哥、玉哥,过来见见了缘大师。”

    锦哥有些不愿,却又不好不从,只得走了过去,和玉哥一起向那个大和尚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那胖和尚看看锦哥姐妹,脸上突然间变得无比庄重,扭头对老太太道:“我刚从山上下来,能在此遇到各位也是有缘,不知各位可愿听我说上一段经文?”

    老太太喜出望外,当即应下。大概是看出锦哥的不情愿,便又对小字辈们笑道:“你们不耐烦听经文的,就四处逛逛去吧,只别走远就是。若有不想逛的,家里也包了院子,只管自己歇着去。”

    令锦哥吃惊的是,郑家的几位姑娘竟都表示愿意去听经文。年轻姑娘没几个耐烦听这个吧?

    她正疑惑着,玉哥悄悄一拉她的衣袖,道:“要不,我们也去听听?”原来她也觉得事有蹊跷。

    锦哥心里记挂着跟老掌柜的约定,就摇头道:“你去吧,我在附近转转。”

    玉哥嘻嘻一笑,凑到她耳旁道:“那我去看看,若有什么古怪,回头告诉你。”

    说着,便和郑氏一左一右搀了老太太,由那方丈领着,往寺后的偏殿过去。众女眷们也纷纷跟了过去,只有锦哥站在那里没动。

    隔着人群,那个胖和尚又在看她了。

    锦哥忍不住一阵皱眉。却不想那胖和尚忽然远远指着她的眉间道:“莫要皱眉,会把福气皱没了。”

    锦哥的心“砰”地一跳。这句话,曾有人跟她说过……

    *·*

    因郑家的男人们上班的上班、上朝的上朝,唯一没有功名的长房庶子郑子雷又管着家里的庶务抽不开身,故而此次老太太来拜佛,是由二房的独子郑子霆出面护送的。

    之前,他领着年纪最小的郑子净、郑子霜和无忧三个去前边大殿里抽签了,这时赶回来,却正好看到众人离开,又看到夹杂其中的那个胖和尚,郑子霆不禁吓了一跳,忙伸手将四姑娘从人群里拉出来,问道:“了缘大师怎么会在这里?”

    四姑娘正懊恼着刚才没能认出了缘大师,此时又被胞兄拉住,忍不住一跺脚,道:“我怎么知道!”说着,甩开他,匆匆追着老太太和那胖和尚而去。

    郑子霜摇着郑子霆的衣袖问道:“二哥二哥,这了缘大师是什么人啊?”

    郑子霆道:“他啊,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九岁出家修行,十三岁便能坐坛论道,若不是不愿理俗务,他本该是这座皇家寺院的主持才对。听说他有一手相面绝活,能断人生死姻缘,京城里信他的人家极多。对了,他还是个宗亲,论辈份,当今圣上都要叫他一声叔父呢。”他拉起郑子霜和无忧的手,“快走,说不定能让大师给你们也相相面。”

    在下九流里厮混那么久,锦哥早已不信神佛,更不信什么相面。她正想着眼下是个脱身的好时机,却不想无忧忽然挣脱郑子霆,跑过来抱住她的手臂。

    那郑子净一看,忙也跑过来抱住她的另一条手臂。

    锦哥忍不住就皱起眉头。

    无忧打小就跟在锦哥身边,玉哥也从来不跟他抢锦哥,如今忽然见郑子净竟也跑过来抱住他姐姐,心里顿时就是一阵醋意。他抬头看看锦哥,见她拧着眉,便以为姐姐也是因为不喜欢郑子净抱着她,心下一阵高兴,忙放开锦哥,改而过去拉开郑子净,缠着她问东问西,将她从锦哥身边引了开来。

    郑子净本来就是个实诚的小姑娘,见无忧一脸纯真,哪里想得到他的小心思,便充着大姐姐的模样,拉着无忧,一一指点给他看这感恩寺里的景观。

    直到几个孩子这么一闹,郑子霆才注意到锦哥并没有跟着众人一并过去,忙笑着招呼道:“锦哥妹妹不过去吗?”

    他忽然看到跟在锦哥身后的冰蕊,脸色微微一变,眼神顿时古怪起来。

    “二表哥。”锦哥向郑子霆点头一礼,等她想起又漏了要屈膝时,那郑子霆早已神情古怪地看了她好几眼。

    好在锦哥是个放得开的,既然行错了礼,错就错吧,便也不在意地随着郑子霆一同下了台阶。

    她原本打算就此开溜,可看看不时偷窥着她的无忧,她知道,眼下她若要有什么行动,定然甩不开那条小尾巴,只得叹了口气,和郑子霆一起远远缀在众人的身后。

    她边想着脱身的法子边慢慢挪着脚步,不一会儿,就看到郑子净拖着不情愿的无忧消失在寺院的一角,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没了无忧那个小尾巴,身边却跟了二表兄这么个大尾巴。

    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女孩子没人陪不合适,郑子霆竟一直走在她的旁边,边走还边逗着她说话。偏偏锦哥就不是个会聊天的人,从头到尾倒只听着他一个人在那里聒噪。

    这郑子霆是二房的独子,十年前中举后,就在功名路上再无寸进。也许是承受不住祖父和父亲的失望,竟叫他一下子变得自暴自弃起来,整日只泡在他的琴棋书画诗酒茶里,扮出一副名士风流的派头。

    锦哥对几个表哥表弟都不熟,郑子霆的这番闲谈,竟意外地让她发现,这二表哥还是个温柔多情的人。

    不,他倒不是对她温柔多情,正确的说,应该是他对所有的女人都温柔多情。锦哥以前也遇见过这种自诩于“情种”的人,他们对女人的巴结讨好只不过是一种习惯而已,却并不是打心眼里的尊重。锦哥不由变得更加沉默了。

    这郑子霆见大表妹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渐渐便也没了撩拨的兴致。

    等二人缓缓走进偏殿时,了缘大师已经在那里升坛说经了。说的似乎是因果经。锦哥站在门边听了一会儿,只觉得一阵无趣,又见此时终于没人注意她了,便转身想要遁走。

    却不想那了缘大师忽然抬手指着锦哥问道:“小檀越为何要走?”

    锦哥猛地一皱眉,顿了顿才转过身去,望着那胖和尚冷淡地道:“都说佛渡有缘人,在……”她差点说出“在下”二字,“小女子自忖与佛无缘,既然缺了这个因,自然也就结不出什么果。既如此,不如两便。”

    说着,将双手叠放在身前,又挺着肩柔顺地垂了一下头,双膝微微一弯,标标准准地行了个屈膝礼,“容我告退。”

    锦哥转身,忽略过耳后的一阵刺痒。这胖和尚的身上有股“麻烦”的味道,不管他打什么主意,她都不打算奉陪。

    身后的偏殿里,响起那胖和尚洪亮的笑声:“哈哈,你怎知你现在不是在种一个因?世人都逃不过因果,我看小檀越还是回头是岸的好。”

    锦哥忍不住又是一阵皱眉,却坚定地没有回头。

    *·*

    出了感恩寺的后门,抬头看到的是满山遍野的霜染红枫,鼻翼间闻到的却是阵阵桂花飘香,那感觉甚是奇妙。

    闻着桂花的清香,锦哥伸手想要推开斗篷的风帽,想想到底还是作罢了。

    此时她已经和秋白来到后山的桂花林中,秋白指着树林后方的高阁道:“前边就是摘桂阁,老掌柜应该就在那阁上等着。”

    锦哥点头。附近赏花的人似乎很多,秋白引着锦哥避开人流,从桂树林中穿梭过去。还没接受摘桂阁,便听到那边传来一阵阵男子的高声说笑。

    秋白不由站住脚,探头往林外看了看,然后懊恼地一拍脑袋,道:“哎呀,真是!怎么竟给忘了?!眼下正是秋闱,那些书生岂能不到这摘桂阁来讨一讨吉利?!”

    锦哥低头看看身上裹着的斗篷,又往下拉了拉风帽,道:“没关系,我们就这么过去。”

    秋白却连连摇手,“这怎么行?叫人冲撞了姑娘可如何使得?!”

    说着,又将锦哥拉回桂花林中,一阵东张西望后,将她推到一株百年老桂花树下藏好,又再三嘱咐道:“姑娘在这里别动,我去把老掌柜叫过来。”

    锦哥刚想说“不用”,却不想那秋白的身手极灵活,眨眼间就跑得没影了。她不由摇头,这丫头,把她当成深藏闺阁的小姐了。

    此时正值桂花飘香的季节,站在桂花树下,那浓郁的花香仿佛将人整个都包裹其中一般。锦哥不禁抬起头来,仰望着头顶的桂花。

    深绿色的枝叶间,点缀着一丛丛金色的花簇。那深绿衬着金黄,看得人心旷神怡。她忍不住抬起手,手指轻轻碰触着那花瓣。

    “锦哥?”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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