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竟然是在肮脏不堪的牢房里,且是修建在有着飞鸟不至、堪比望川寂寥的孤岛之上的男、子、牢狱……无论如何,这于我而言都是个令人难以接受的现实。

    监狱置在岛下两丈深的泥土之中,整体乃用铁汁浇铸而成,浑然一体几无缝隙,再加岛上诡谲无比的地形,想要活着从此逃离简直痴人说梦。

    倘若不是记忆尚在,我恐怕要怀疑自己身份为穷凶极恶的罪犯。

    很庆幸,我不是。

    监狱很大,视野开阔,莫说只囚禁了十六个人,便是圈住一百六十个人也绰绰有余。

    除了我和缩在角落淹淹一息的少年外,其余人皆是肢体不全却精力旺盛的暴徒。他们每天除了吃饭外,做最多的事就是互相挑衅、辱骂、打架,然后被看牢的侍卫毒打……

    当然,这群疯狗偶尔也会心平气和的坐下来,靠着墙壁自亵或者猥亵他人。这是为数不多的安静时刻,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享受着、发泄着,贪婪的获取着快感。监狱里充斥着沉重的呼吸声,腥臭弥漫着每个角落。

    每逢这个时候我都会闭上眼睛,刻意忽略掉周围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和气息。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你做那样的事。”少年小心翼翼爬过来,压着声音对我说。

    “你自己不也从来没做过?”我没什么对话兴趣的反问。

    鉴于牢顶上方只悬着一盏油灯,我睁开眼后,只能看到他毛葺葺的眼睛在黑暗中忽闪忽闪的发着光。

    对方羞涩的呢喃,“我还小呢,今年才十二岁。”

    十二岁啊……的确还只是个小孩子,尤其是相对于我来说。

    似乎觉得我是个好脾气的人,所以顿了顿后,少年又忍不住追问起我,“你呢?”

    不知道他是接着问之前的问题,还是问我多大年纪,不过无论是哪个,答案恐怕都会吓到他。

    我成年很久很久了,至于为什么从来不发泄*,原因有两个:一我从来没有过性冲动大概以后也不会有。二么,我其实是个女人,虽然拜某人所赐目前从表面上看不出来。

    没有等到回应,少年识趣的闭上嘴巴。他方才被人打过,脸上一片青紫淤肿,额头渗着血丝也懒得去擦,有点破罐子破摔的颓废意味。

    为了避免尴尬持续下去,我便问他,“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他低头玩着手指,语气中含着淡淡的自嘲,“如果我说自己出生就呆在这里了,你会相信么?”

    “为什么不?”我点头,“我相信。”

    我自己都能到这种地方来,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一个孩子的话呢?

    他怔住,看着我欲言又止。

    “从老子的地盘上滚开!”有人恶狠狠的嘶吼着,与此同时少年身上挨了一脚。

    少年毫无防备的发出惨叫一声,脑袋重重撞在我旧伤未愈的伤口上。

    “对,对不起。”少年抱着肚子连声道歉,脏兮兮的五官扭曲成团。

    “没关系,”我皱起眉毛,“你可以靠着我休息会儿。”

    他明显犹豫了会儿,却最终将头移了过来,身体则贴着地面痛苦的卷起来,紧紧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好半天才慢慢恢复过来。

    “谢谢你,”少年感激的跪坐在地上,颇有兴趣的看着我,“我叫寂树,该怎么称呼您呢?”

    我想了会儿,叹气道:“你叫我逢霞生罢。”

    霞生霞生,逢着朝霞而生,这并不是我的真名,不过在这不见天日又终身无法释获的监牢里,名字真假又有什么关系呢。

    少年似乎得了宝一样,将我名字反来复去的念上几遍,轻声道:“逢霞生,那我以后叫你霞生,可以吗?”

    说罢未经我同意便娴熟的叫了起来,后来听得多便也习惯了,有时也会恍然以为自己当真是逢霞生。

    处久了我便察觉出,名为寂树的少年其实上非常机警狡猾,他会在无可避免的受伤前做好防备,将伤害缩减到最小化,过程中并将所承受的痛苦演绎得淋漓尽致,轻易让施暴方心满意足。

    环视四周默数了下人数,监牢里只剩下十四个人,据说每天黄昏都会放新囚犯进来,照这速度,不消七天,监牢里的人将被彻底替换一遍。

    寂树出生在这万恶聚集无丝毫律法规矩约束之地,却能安稳生存十多年,倘若说是侥幸,理由未免也太过搪塞。

    我素来不喜跟心机深沉之人交往,对这少年存了几分怜悯同情,却绝不会坦诚以待,对方好似牛皮糖一样牢牢将我粘住,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

    “霞生,你快点过来!”寂树趴在墙壁上惊呼,却又不敢发出太太声少到别人,神情好似发现了天大的宝藏一样惊喜。

    见我坐着不动,他便再次坚持不懈的唤我,“快来,我有好东西送给你!”

    屡次盛邀后,我不得不凑过去,他先露出雪白的牙齿冲我笑笑,继而避开身体给我看挡在后面的东西。

    褐黑色污铁上有个米粒大小的圆点,白白亮亮的一个小点,那是来自头顶世界的无尽资源,对我们却极其奢侈的宝藏,柔软、温暖、炫彩美丽、自由的——阳光。

    我伸出手,由着它骄傲任性的躺在掌心上。

    时间悄无声息过去,它慢慢偏移远离,最终彻底消失在我的掌控和视线里。

    很久后,寂树才轻声道:“霞生是从外面进来的,一定能经常看到它们,对不对?”

    我安静的望着他,不发一言。

    “听说外面很热闹,有着数不清的人,各式各样吃的、玩的……大人们都要送小孩去学堂读书,长大后考元,父母还要给他们讨老婆、找相公,然后再生一堆小孩儿……是不是?”

    他声音开始变得有些悲伤,“我出生时母亲就死了,后来被狱卒用米汤养大,他说要我好好活着,有朝一日定有人来接我出去。可再后来狱卒也死了,来接我的人却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我无法戳破这个介于善意和恶意之间的谎言,千百年来,这座孤岛监牢囚禁了无数的残忍凶徒,其中不乏能人异士,却从来没有过越狱成功抑或释放囚犯的先例。

    纵使逃出了这铁牢,也躲不过外面装备到牙齿的狱吏,穿不过上百里麻密的荆棘丛,游不过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

    “霞生,”他叫我,梦呓般吐出四个字,字字清晰紧定,“我想出去。”

    出去?我又何常不想?我不但想要出去,还想要回到矗在云间、居于九天之上的紫微宫!可说起容易,做起来却曲折艰难,世事大抵如此。

    想到这里,我不由握了握双手,这两双手虽然尚在,却也与废人无异了,现在提什么九天外、紫微宫,无疑是滑稽可笑的痴语。

    暗无天日的牢狱里,时间肆无忌惮的流走,我已记不清自己在这里呆了几天,只知道监牢里除了我和寂树,其余人全部都换成了新面孔。

    “你,半死不活的那个瘦子,说的就是你!”一只粗壮手臂伸过来,抓住我的衣襟猛然用力。

    我闭眼垂着双手,继续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

    对方冷笑,“嘿嘿,刚我还看你跟旁边那小子聊天呢,装死?”

    铁拳毫无预兆的砸在我左边太阳穴上,整个脑袋都跟着嗡嗡作响,好像被爆掉前的预兆一样。

    紧接着,右边也砰然挨了一记。

    见我毫无反应,对方便愈发生气,手脚全部用上,力道也更加毒辣,“还装?我让你装……看我不打死你!”

    身体不是不疼,可是这疼只是暂时的,这些恶徒如何也伤不了我性命,忍过了便罢。真正疼的地方是心,万箭穿心五马分尸之类酷刑我未体验过,不过猜测最多不过如此。

    被最信任之人背叛,滋味当真不好过。我发誓,如果还有未来可言,绝不会将同样的错误犯上第二次。

    在我快要痛到麻木时,对方终于在鞭尸中感觉到了疲惫,泄气诅骂几句后,将我扔在地上愤然离去。

    待一切恢复平静后,少年悄悄凑了过来,手指试探我鼻息后轻轻晃我胳膊,“霞生,霞生,你没事吧?”

    我不理会他,依旧闭着眼睛。

    “霞生,你在怪我吧?”他在我耳边呜咽起来,“我知道作为朋友应该出来帮你,但是我打不过那个人,他身体高大强壮,一只拳头比我们两个加起来还要大……霞生,我肚子和脸都好痛,我怕自己会受不住死了,就再也等不到别人来接我……”

    我心中一声叹息,微微掀开了些眼睛,“莫哭了,吵得我头疼。”

    “好、好,我不哭,”他胡乱的抹着眼泪,“你现在头疼是不是?地上凉的很,你枕着我的身体休息会儿吧。”

    “不用了,就让我躺在这儿休息会儿,你去别的地方玩吧。”

    他固执道:“我哪儿都不去,就坐在这儿守着你。”

    我仰脸看着上方小小的天窗,上方依旧是灰色的黑影,不过颜色淡了些。正逢暖融春日,紫微宫里的雪霄想必都盛开了吧?

    三月繁花绿树之下,谁人举杯含笑,春风满面与我道:在世无所需,惟君共长年!谁人又令我今日衣衫褴褛饱受欺凌落魄如犬?!梵音啊梵音……

    “霞生,”少年趁人不备抓住我的手,温热气鲜鲜活的萦绕在我耳畔,“我不想等了,我想设法逃出去。”

    我疑惑,“逃出去?”

    他涨红了脸,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是,我想去见见外面的世界,就算为此而死……也没什么遗憾了。”

    我不解道:“想想就罢了,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

    他咬唇看着我,纠结良久方用力抓住我的手,“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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