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为昭国之都,位处昭地以北,昭帝即位之后,令工部尚书宇文仁修复旧城,并参照北祁临安城和东邺首乐城,将皇城以南的六条高坡视为乾之六爻,并以此为核心,作为皇城的总体规划的地势基础。浩大雄伟,是诸多昭民的向望之地。

    如玉从未去过皇城,没有理由更没有这个心思。

    可是现在不同,昭军大败喀勒,主将木耳忽被生擒回城,大汗史罕却不知所踪。她思来想去,凭史罕的性子,遭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断断不会善罢甘休。只是他预备如何,她却一点儿主意也没有。

    你若是铁了心,便来昭营伺机以待。

    她垂下眼睑,这是昭国将领在战场上留给她的话。现下木尔忽在他手上,史罕当真去闯昭营也并非绝无可能。羊入虎口自古皆有,这一次她偏偏不能袖手旁观,他的命是她的,一定得要她亲手夺去!

    盘算了算日子,打定了主意便要起身回到昭营。她看了看身后沉默不语的两人,拉住缰绳的手顿了顿,侧过脸说道:“大哥,你们就在这里等我消息罢。”

    白钟一窒,伸手便要拉她,如玉偏了偏身子,正好让他捞了个空。他心里沉了沉,面上却仍不显颜色,上前勾上缰绳,和熙地笑道:“这个我们不是已经商讨过了?咱们俩人的仇,总不能全扛在你一个人的身上,更何况我是你大哥,是你最亲的人,刀山火海我也要与你一同去闯。”

    如玉没有看他,张了张嘴,却终究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她翻身上马,腿上一个使劲便飞奔而去。

    白钟低叹一声,转身对一脸落寞的百里青修说道:“到底还是着了魔障,一点儿也没了以前的模样。”

    不,还是有的。

    百里青修靠着青马,神思有些昏愦。那份执拗与坚忍,没有随之消散,倒反而变得愈加明显。他心里空荡荡的,像丢了什么似的。她离他愈来愈远,愈来愈陌生,而他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之间的鸿沟愈渐宽壑,无能为力。

    他咬了咬牙,脚下猛地一蹬提步去追。这样也好,起码他仍可以在她身边,她的心里不再有任何人,自己也不用忍痛看她对旁人的灼心痴恋。

    浓雾下得很快,随着潮湿夜风来回穿梭。三人在关外的坳口候了一宿,终于等到日出,太阳如同一个顽童,藏匿了半晌便亟不可待地跳蹦出来。

    “不是要寻找史罕吗?怎么就开始召集全军,列队点兵了?”白钟心底突地一跳,胸口涌上一丝不安。他俯下身子,向兵场靠近了一些,只听得孟之章的只字片语。

    “回朝?”白钟大惊,瞬间没了主意,他看向如玉,眼底尽是担忧,沉着嗓子说道:“不许去。”

    如玉低眼垂首立着,好似泥塑一般,脸上没有半点涟漪。白钟只觉心头发寒,攥着拳头半是规劝半是哄诱地又道:“你从未去过皇城,对那里不甚熟悉,易生纰漏,我倒是认识几个朋友能得以相助,你且回竹古候着我的消息,好不好?”

    她嘴角紧抿,只低着头默不作声,也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凉风,吹得她白发翻飞,纷纷扬扬如杨絮一般,她的面色依旧苍白,与不甚红润的的唇色相衬倒仍多显了一份茫蒙。

    兵场里尖锐的哨声突地飞上长啸,她回过神来,眸子动了动,正对上白钟的眼睛。

    他星眸熙暖。

    她面沉似水。

    “好。”如玉不动声色地慢慢说道:“即是如此,就有劳大哥你了。”

    她虽仍然唤他大哥,语气里却一丁点儿也没有了之前的熟稔与亲昵,反而多了一丝刻意的生疏。白钟眼底划过一丝怅然,却也更惊讶于她的回答。她那样执着复仇,现下又怎会一口允诺?不答应倒是意料之中,可她这一应,却教他更加不知所措。

    “若是大哥对我放心,便由我陪着如玉回无山可好?”百里青修听她应得这样干脆,心里自然也多了一份计较,他目光沉沉地看向白钟,说道:“大哥若是有消息了,只管传回消息即可。”

    白钟心下掂量一番,着实也别无他法,有百里在她身边,总比放她一人独行要好。只不过……

    他又垂头看了一眼无喜无悲的她,心下忧虑得不能自己,她是自己怎样都放不下的承担,倘若自己到时候侥幸得命,说什么也得将她安顿好,在她身后紧紧跟随,便也不负失了十年的兄妹之情。

    他点了点头,双手搭上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掐指一算,我闯南闯北空无一物,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倘若你有个差池,我又如何向地下的父母交待?”他顿了顿,又道:“你的平安是我唯一所求,你……断断不要伤了我的心。”说罢,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去了。

    百里青修远目半晌,见她依旧如同木塑一般矗立不动,心下甚疑。他将头往下压了压,低头去瞧她的脸,却撞见她紧紧咬着下唇,与微微发颤的下颚。

    他心里一紧,正要开口劝慰,她却已经拢手抬起下巴,一声不吭地上马转向背后。他低叹一声,便也随之而去。

    朝廷下旨,四皇子领命出征大胜喀勒,举国同欢。并令各城各县在各衙门所管辖的要路旁张贴告示,昭示天下。

    两人一路走来,所经之地普皆欢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喜不自禁的笑容。鞭炮声隆隆入耳,声声都像在人的耳边一样,炸得人醒不过味来。

    镇上挤满了人,只得牵着马缓缓前行。如玉直直看着前方,仿佛那些欢腾喜悦与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她搭上了一身斗篷,将一头白发掩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了鼻翼,与冷然的唇。

    百里青修走在她身后,怔怔地看着她削峭的背脊。他的心里像压了一块瞧不见形状的巨石,让人沉甸甸的难受。她没了温润,取而代之的是数不尽的孤绝。一路下来,两人皆沉默无语,若不是他们形影不离,倒当真像素昧平生的陌路人。

    他无法忍受她的熟视无睹。

    这也是自己所选择的道路,她是他的心上人,就算再如何艰难,他也已经下了决心在她身后一路走下去。他暗叹一声,咬了咬牙,伸手拉住如玉的手腕,低声道:“我们且在此地歇一歇罢。”

    如玉蹙了蹙眉头,将手轻轻偏了偏正要挣脱,只听一声熟悉的娇喝:“放开师兄!”

    她抬眼一看,是依旧与百里一样着了一身青衣的百里青燕。她面上涨得红红的,眼中尽是说不出的嫉恨。她眼睛紧紧锁在两人相触的手上,猛地扑到两人中间,不住地推搡着如玉:“亏我还唤你一声颜姐姐,你倒好,分明知道我的心意,还跟他这么亲近!也不知你施了什么邪法,引得师兄到处寻你,我眼泪都哭干了,却一点儿用也没有。师兄为了你违抗师命离了宗门,狠心抛下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是你,都是你的错,你离师兄远一点!”

    她说到最后已然歇斯底里,如玉无心与她争执,被她手下猛地一推,身子便向一旁晃了晃,踉跄了几步才得以稳住。

    百里青修面色惨白,死死扣住青燕的双手不让她乱动,只是她现下哪里还停得下来?也不管这是在哪,愈发地口不择言:“师兄从来都是我的,是师傅的,是剑玄宗的。若不是因为我当初怜惜救你回了宗门,也不会到今日这个地步,早知如此,我原本就不该救你,让你埋在地下……”

    “住嘴!”

    百里青修惊得低吼出声,他血色尽失,这样的话,怎会是出自那个一向乖巧伶俐的师妹之口?他颤抖着双手抬眼去看如玉,她侧着身子垂下眼角,面上无喜无悲,倒教他愈发惶恐。

    他松开手欲抬脚去劝,身子却不期一顿。他循着看下去,原来是青燕紧紧攥着他的衣衫不撒手,她止不住地流泪,倔强而又委屈地哀泣道:“你要去哪里?又要丢下我吗?”

    百里青修一怔,终归是自己疼了多年的同门师妹,再有不满也舍不得瞧她受委屈,缓了声调道:“青燕,你冷静下来,你看看她,她是你最喜欢的颜姐姐……”

    “她不是!”青燕攀着他的手,重重摇了摇头:“我的颜姐姐那样疼我,断断不会抢走我的师兄!”

    “百里青燕。”

    青燕一愣,见如玉沉着眼眸,以从未有过的漠然看着自己,平淡地说道:“你们的事情,我无意插手,只不过我对他从来没有那个心思,你的这番话,怕是白说了。”她话音刚落,又转脸对上百里青修,他心里一沉,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她道:“这一路有劳你了,大家终究要天涯相散,且各自珍重罢。”

    百里青修愈发不安,心里咚咚直响。这分明就是离别之语。如玉说罢,便引了青马掉头而去,他心下焦急欲提步去追,无奈被青燕紧紧拽住,两人拉扯之间再抬眼一看,哪里又还有半个人影?

    他怔了半晌,忽地一蹬地飞上青瓦,青燕措不及防没有制住,只得随之而上。小小的城镇放眼看去一览无遗,却终究看不见了那个孤茕的身影。

    日头看上去也好似疲乏了,没精打采地躲到了云层之中。天上阴沉沉的,厚重得要压到人的心坎上来。

    天色缓缓暗下,从湿漉漉的土地里腾升出一层白茫茫的雾气。黑压压的密雾一眼看去望不到头,一路走来,竟生生地泛荡到了皇城之上。

    阴郁的天色沉沉霭霭,却拿臣民上下的热情一点儿法子也没有,倾朝文武官员受昭帝之令早早便到了朝胜门,迎接这位凯旋而归的皇子。

    昭帝携了几位爱子宠臣,出城十里迎劳,按官衔品级依次下排,一一行三跪九叩之礼拜谢上天。景谈纾远远便听见城那边震耳欲聋的齐鼓乐奏之声,再走近一些,人群中当先那人身着一身明黄,如高山一般昂然而立。他面上一僵,不动声色地垂下头,握着马缰的手紧了紧,步子却还能勉力把持得住,不疾不徐地在离一丈地的时候翻身下马,单屈膝盖沉声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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