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一年,武夷山岩幽谷的九曲溪边,几尾鱼儿跃出水面,带起一弯水珠,水珠映出落日熔金,也映出绑了袖子举着鱼叉的弱冠之年的男子。棱角分明的刚毅中透着些许书卷气,眼角眉梢尽是笑意。一旁一只黄毛的幼犬也随着他在水里扑腾,好不容易按住一条,又给逃了,鱼尾拍了它一头一脸的水。

    赭衣男子瞧见了,不禁莞尔,将叉到的鱼儿扔进竹篓里,唤了声“望微”,小家伙立刻甩着尾巴扑腾过去,男子摸了摸他湿漉漉的小脑袋道一声“回去了”,望微立刻跳到岸上甩起水来,那抖得小肚子乱颤的模样着实招人怜爱。

    正微笑着,就听有人唤他,回过头,见俩脸蛋通红的男娃儿各抱着个瓜飞奔而来,到了跟前搁下瓜行礼道:“先生!娘让我俩送瓜来。”

    “替我谢谢张婶!”

    兄弟俩答应着跑开了,嬉笑声被晚钟送入天边静谧的悠远。这俩孩子是男子的学生,他本名陆梓敬,是官宦人家的独子,当今皇上好神仙老道之术,一心求长生不老不理朝政,令严嵩擅权,冤死了他的父母,他只好带着仅剩的家当改名“江彬”,隐居于此处,平日里教教书,却并不收钱财,只收些瓜果蔬菜,日子倒也清闲。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的百姓都淳朴得很,也不追问他身世,只道这般才华埋没了可惜,江彬却只一笑,他娘亲自缢前嘱咐他切勿重蹈覆辙,他自不会往火坑里跳,毕竟如今的恬淡安逸都是家人拿命换来的,他岂敢一搏?

    带着摇头晃脑的望微往回走,半路却被一熟识的小道士给拦住了:“我瞧先生应堂发黑,似是被什么妖怪缠住了……”

    江彬摇了摇头道:“道长怕是多虑了,近日并无甚异样。”

    那小道士掐指一算,仍旧皱了眉道:“不对,先生定是有什么……”

    江彬笑了笑,自顾自走了。

    人称“榆木道长”的小道士却不放心,仍是偷偷跟了江彬一路。

    江彬的宅院离村口有几里路,院子里一颗参天的老槐,当初,他也是看中这颗有些年纪的槐树才在这一处安家的,此时却见槐树旁升起了袅袅炊烟。江彬叹了口气推开门扉,望微率先蹦进去想绕到后院的菜地里玩泥巴,却被一把捞起来抱在怀里顺毛。

    “你可回来了!”一身蓝袍的男子笑得温润如玉,好似与江彬是多年故知,可江彬瞧见他却只生出些无奈来。

    这一只蛇妖,自从他搬到此处便三天两头地拖家带口地来瞧他,说是前世缘分未尽,颇为牵挂。此时,江彬已能闻到灶台那处传来的饭菜香,而他的石桌上必定摆着副棋盘,棋盘边上必定坐着位贵气逼人的王爷。这位王爷也不知是哪朝的,他那永远长不大的子嗣总唤他一声父王,而他与那蛇妖也暧昧得很。好在他话不多,每每都带些奇珍异果来,与江彬下一盘棋,聊上几句,倒比那总爱打趣的蛇妖要好上许多。江彬也看不出他们是何意图,他从未见自称吴杰的蛇妖动用过半点妖法,久而久之也便习惯了他们的造访,唯一令他有些在意的,便是待他们走后,他总记不起那位王爷的样貌。

    一炷香功夫,令人垂涎欲滴的菜肴便被小王爷朱孟宇一一端上了桌,他虽总是副孩童模样,说话却老成得很,像是比江彬活得岁数还要长。吴杰接了菜一一搁在桌上,江彬只好进去取了碗筷出来。这天气,只这么走一遭已背后湿透了,可看看另外三个不请自来的,竟连一滴汗都不曾有。

    “道长可要一同用膳?”

    坐定在石桌旁的吴杰突如其来的一句,令始终躲在树荫下探头探脑的“榆木道长”吓了一跳,方才他掐算了半晌都未算出这蛇妖道行,便不敢轻举妄动,哪知竟被他看穿了去,薄薄的脸上立刻像上了层胭脂,跳出来指着吴杰道:“你……你这蛇妖!莫再缠着夫子!否则我……”

    吴杰瞧他那故作镇定的模样便起了调笑之心:“缠着他的又并非我一个,他是仙人投胎,吃了他的魂魄可长内丹,道长可要分一杯羹?”

    小道士哪听过这般厚颜无耻的话,恼羞成怒道:“你这妖孽!休得胡言乱语!”

    说着便一手摸出腰间的三叉铃一手抽出背后的桃木剑,誓要与吴杰一战。

    江彬未料到还有这一出,想阻拦,却见吴杰漫不经心地举起筷子一点,刹那间那不知好歹的小道士便腾空而起,飞得不见了踪影。三叉铃“铛”的一声落地,江彬这才如梦初醒般看向吴杰。

    “我只是送他回道观。”吴杰的一双筷子落在鱼肚上,挑下一块嫩肉来搁进小王爷碗里。

    “他只是性子耿直了些,莫与他计较。”江彬知道吴杰此言非虚,可仍有些担心那执拗的小道士。

    “他自有‘有缘人’来收拾,轮不到我费心。”吴杰又夹了块鱼肚,搁到自家王爷碗里,随后拿筷子点了点江彬,“倒是你,还是多担心你自己吧!没几日,你那冤家便要找上门来了!”

    这一处,小道士哎呦一声摔了个天旋地转,揉着腰背坐起身,却见是落在自家道观门外。天已黑了,小道士拍去身上的尘土愤愤地想,他定要保江彬周全,绝不能让妖怪们分食了他的魂魄。再有十日便是中元节了,鬼门关大开,阴气至胜,若他们真要对江彬不利,必会选那一日下手。

    打定了主意,小道士便日日跟着江彬,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这日,江彬照样去半山腰的私塾给学生们授业解惑。听他们摇头晃脑地背书,窗外的蝉鸣声却将他的心思勾了出去……这几日他总有些魂不守舍的,好似心上挂着块磐石,拉扯着往下坠,晚上睡也睡不踏实,好像总有双眼睛在瞧着他。

    待踏着夕阳归去,那如影随形的阴霾令他忍无可忍地在小溪前顿住了步子,回过身朗声道:“跟了我这几日,不知可是江某冒犯在先,可否请阁下现身一见?”

    小道士一惊,以为被江彬发现了行踪,正磨磨蹭蹭地想着辩解的话,却见一宽衣大袖的男子踏着灵力幻化的火凤凭空出现在了江彬跟前。

    星冠、朱履、腰佩七星金剑、玉司南佩。那盛气凌人、傲世轻物的一瞥,仿若将跟前的一切都碾进了泥里。

    小道士看得呆了,江彬也是怔忡。谁又料想,跟了他几日的,会是这么个不赀之躯?

    他想起前几日吴杰说的“冤家”,明哲保身地低头一揖道:“江某不过凡夫俗子,不知哪处得罪了仙尊?”

    那一双微佻的凤目冷冷打量了江彬一番,江彬只觉着那视线过处,皆滚烫起来,好似被灼伤了一般。

    “你当真记不得了?”

    江彬被问得很有些莫名,他稍一抬眼,瞧着那衣袖上翻飞的涡纹:“江某不知仙尊所言何事。”

    荧惑星君一拂袖,火凤刹那间便化为了天边的晚霞。他周身的红光渐渐隐去,落在江彬跟前,俯视着他低垂的眼帘:“你偷了我一样宝物。”

    宝物?

    吴杰曾提过江彬的前世,说他欠了不少的债。至于是什么债,却绝口不提。江彬揣摩着,这位仙尊,该不会是因着他前世犯下的冤孽,才来找此世的他偿还的吧?

    “江某确是记不得了,仙尊若不信,可降尊纡贵,至寒舍查探。”

    于是,江彬领着这位自称火德荧惑星君的仙尊往家中去了,荧惑星君这一路上倒不再施法,随着他缓缓走着,一双眼却始终盯着他汗津津的颈项。

    到了宅院,荧惑星君却又不忙着找那赤玉指环,信步环顾了一圈,往院中石桌前一坐:“怎也没个伺候的?”

    江彬误会了他的意思,忙去捣了珍藏的茶饼给荧惑星君烹茶。折腾了好些功夫,将煮好的茶汤倒入差碗里,小心翼翼地捧着回过身,却正见荧惑星君在一步之遥处盯着他瞧。

    江彬一惊,洒出些许的滚烫的茶烫得他手一松,然而碗却被定在了半空。垂眼,瞧着那一团团火红的涡纹覆在他渐渐通红的掌上,生出阵阵凉意和触目惊心的亲昵,疼痛消散,却是波澜又起。直到那只覆着他的手离开,江彬的一颗心才重新落回肚里。

    “多谢仙尊……那赤玉指环可寻着了?”江彬盯着那摇晃着流苏的玉司南佩低眉顺目道。

    等了好半晌,才听荧惑星君冷冷道了句:“我一日寻不着,便一日饶不过你。”

    但令江彬哭笑不得的是,这“绕不过”也不过是隔三差五地来他宅院里讨一碗茶喝,且都避开了吴杰和王爷父子的造访,好似心照不宣。

    中元节的前一日,寡言少语的荧惑星君脸上始终笼着一层阴霾,江彬端上的茶也不见他饮上一口。江彬抱着望微坐到他对面,悄悄打量了着。这些时日,他对这荧惑星君愈加“放肆”起来,因着总觉着那“赤玉指环”不过是个借口,这位星君似乎也早忘了他的“初衷”。

    “吴杰要你问我的,你缘何不问?”

    茶凉透时,这突如其来的一句,仿若也夹杂了些茶的苦味。

    江彬手中的动作一顿,心道果真这荧惑星君与吴杰是相识的,可他这一问他又该如何作答?他当真什么都记不得了。

    荧惑星君似也无须他的答复,只自顾自道:“前世,我临终前驱散了自己的一魂一魄,只为庇佑你一息尚存。我因此不记得前世种种,可那一魂一魄却又在我方回天庭时,化作我前世模样,不依不饶地说要元神归位,要与你再续前缘……我恨我曾对你动过情念,恨我曾无法自拔。我不愿再成了那般令人耻笑的模样,便一掌毁去了那一魂一魄……他消散前,将那赤玉指环给了我,说要我永生永世都活在求而不得的悔恨中……我缘此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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