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彬怔怔站在命格星君的宝鉴前,看着镜中的文曲搂着与自己样貌相同的男子,十指交叠地教他抚琴。环绕着二人的是苍松翠柏、繁花似锦,腊梅映芍药,翠菊傍石榴,半边日暖生烟,半边众星攒月,这便是困住了文曲的镜花水月。

    可他都已离开了,这个“江彬”又是何人?

    “他是文曲的门童。”鎏金扇漫不经心地摇着,阵阵凉意“他肖想了文曲千年,未料文曲竟与你互生情愫,他心中怨愤,便下凡化为道士,借荧惑星君之手令你魂魄相离,之后被压在瀛海水牢,又投了畜生道,成了随你左右的忠犬,偿还罪孽。可谁知,阴差阳错地,你又俯在了它身上,使得他忆起了前世……”

    江彬望着画面中眉目含情的“自己”,只觉得耳畔话语仿若惊雷,轰然间地动山摇,裂开了一道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他蛰伏在犬身中伺机而动,你辅一离开,他便入得梦中,鸠占鹊巢。”始终未置一词的贪狼星君冷着脸接话道,“文曲眼睁睁看着你与这一世的荧惑星君双宿双栖,不过是为了令你魂魄归位。若非文曲,你便将魂飞魄散,即便是荧惑星君救了你一魂一魄,也无法扭转乾坤。可如今,文曲宁可熬得魂飞魄散,也不愿出这梦境……”

    听至此处,江彬心中忽然生出些负屈衔冤的怒意,身边人,甚至连望微这么条忠犬都自始至终地在窥伺他,算计他,最终,还要将文曲与武曲的这笔旧账算在他头上,这便是仙家义正言辞的因果业报。

    “难道谁都破不了这梦境?”这分明是吴杰造的幻象,几位星君难道还高不过吴杰的道行?

    “呵……他竟未说与你?”廉贞星君合了扇,瞥一眼镜中重叠的影,“这幻象虽是吴杰所造,可因封印你魂魄而耗尽修为的文曲一旦入局,便是在折损他的魂魄以维系梦境。这一草一木、一花一树,皆是他心念所致,他不愿醒,便唯有耗得灰飞烟灭……那门童哪管他死活,执念至深,只想着片刻温存……”

    江彬这才明白,为何那粗制滥造的梦境竟能瞒天过海,骗走了向来工于心计的文曲,想来之后的六道轮回、方丈奇景,都是文曲心念所化,心魔所致,故而甘之如饴,将江彬的诓骗都当成了苦尽甘来的情意绵绵。他若醒来,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当真会因化险为夷而心存感激?

    江彬心中已知这一场不过是无可挽回的了局,可事已至此,他都不得不为他的“辜负”偿清罪孽,方能心安理得地往生投胎。至于正德皇帝,他既已记不得了,又何必强求?在“死而复生”的岁月里,江彬已极尽所能地替正德皇帝了却了遗愿,若只有这一世缘分,总也是不负彼此,等每每过奈何桥时,不喝孟婆汤,生生世世记着这段死生契阔,虽必痛不欲生,却也能教这段感情千古不腐。

    江彬应了二位星君,行至天门时,送行的,多了巨门星君、禄存星君以及破军星君。这三位便是之前在屏风后与荧惑星君周旋的仙家,此刻只遥遥望着,也不知是云淡风轻地诀别,还是落井下石地旁观。

    江彬在他们不动声色的脸面上捕捉不到一丝波澜,最终别过头去,等待着巨大的天门在跟前缓缓开启。

    吴杰正在远处等他,瞧他出来便飞到了跟前,让他抓着鬃毛攀在颈上,一阵风似地往下界飞去。

    天自明转暗,转眼已将星汉抛在身后,一路上,江彬的发被吹得散乱,心却渐渐沉静下来,他没有问吴杰,星君们究竟答应了他什么方令他甘愿耗费千年修为救自己,还当这坐骑,想也知道,不外乎是替他消减杀戮罪孽,令他能与宁王永世相守。不知为何,江彬竟恨不起吴杰来,或因他是心怀慈悲的宁王的情之所钟,也或因自己求而不得的他二人倒能得偿所愿也算是个宽慰。

    到达下界时,早已云开日出,宣府的那颗奄奄一息的老槐,被笼在温婉的晨曦中,仿佛垂暮之年的老者,静候着倦鸟归巢的游子。

    “院里老槐承了文曲仙力,与文曲心念相通,你掌心抚树便能入得他梦中……”吴杰隐去身形,落在那狭小的宅院之外,遂吐出个凝成青珠的气泡挂在江彬腰间,与那玉司南佩碰出玲玲盈耳之声,“我仍在此处等你,若有什么,将这气珠捏碎即可。”

    江彬点了点头,此刻他的心思并不在能否全身而退上,他凝望着那不推自开的柴扉,隐隐觉着,自踏入这物是人非之地的那一刻起,或许一切都将有所不同。可尽管那预感来得如此排山倒海,他仍是不得不一步步接近那像极了陷阱的了断。

    吴杰在江彬身后悄无声息地旁观着他的犹豫,一双琥珀色的眼里藏着些许玩味。

    终于,江彬的步子停在了那棵在梦中又再次起死回生的老槐前。

    他伸出手,迟疑地将掌心贴在了那参天枯槁上,那不温不火的粗糙感,竟与掌纹贴合得天衣无缝。

    暮然间,有什么落在自己肩上,扭头一看,竟是多白得仿佛散着淡淡光晕的槐花。愣神间,又是一朵,分明下坠得极为缓慢,江彬却像被定住了身形一般,如何都躲不开。他眼睁睁看着那朵皎洁舒展了花瓣吸附在自己额间,随后微微扭了下身子,竟是如同蚂蝗般飞速钻进了他的眉心。

    整个魂魄都因那异物的侵袭而紧绷起来,可即便如此,江彬依旧四肢麻木动弹不得,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槐花在体内的蠕动,它带起一阵毛骨悚然的痉挛,紧接着是天崩地裂的绞痛。江彬几晕厥过去,可天旋地转间,无数花瓣化为水滴,在神识之中凝聚成了一副波光粼粼地画面。

    仙雾缭绕的群仙宴上,那莽撞的神仙敛色屏气地坐在的眉目如画的星君身旁,偷瞄了他好几回,方红了一张脸道:“听闻星君棋艺过人,斗胆想邀星君对阵一局,不知可否?”

    江彬心下大震,眼见着又一朵槐花落入池中,层层涟漪散开去了,景象便又变换了一番。

    偌大的宫殿内,冷冷清清的,半晌都听不到一句回话,那武将出生的星君,只得滔滔不绝地叨念什么气血阳虚的,偷偷瞅一眼跟前性子寡淡的仙,颤颤巍巍地摸上他的手腕,心虚地说着号脉。那不紧不慢的脉搏在指下轻轻跃动着,仿若叩问着他,可有非分之想?

    猛地收手,不敢再造次,可食指连心,早就被烫了个心如火灼。明知是画地为牢,却依旧弥足深陷。刨遍仙山挖了千年人生只为煮汤补他身子,扛走不周山石只为磨一方砚台讨他欢心,讨来需吃他一魂一魄的楠木棋盘只为给他送一份贺礼……

    可那位飘然出尘的仙,终是知道了他的心思。

    弱水之渊,炎火之山的魂亡魄失,都抵不过他漠不关情的一眼。谁设的局,教他原形毕露,丑态百出,恬不知耻地一声声唤着他的名讳……哄笑声中,打翻的琼浆倒映出他落荒而逃的狼狈,原来这便是痴心妄想的报应。

    又一朵槐花坠落在眉间,是谁听说那避而不见却又朝思暮想的星君将至,便抓起一副皮囊落荒而逃。投身成了面如冠玉的武将,分明记不得前尘往事,却对生了武夫样貌的文官一见如故。征战四方,大捷而归,意气奋发地骑在枣红马上,却只寻着他的眉眼,绽开志得意满的一笑。怎奈造化弄人,竟是被那九五之尊圄于方寸之地,再不得展翅高飞,幸而有他时时相伴,日日牵挂。醉眼朦胧间,竟于梦中入得棋盘,被自己的一魂一魄点醒了那一段摧心剖肝的旧事……醒来,却不敢睁眼,知他正轻握着自己手腕,一如当年他红着脸强词夺理地替他把脉……他可曾从那跃动的脉搏中揣度出他又死灰复燃的妄念?可会再次赛雪欺霜地将他俯首奉上的一片痴心漠然踩进泥里?

    不敢醒,不敢说,却还是在那个爆竹声声的团员夜里,捂着他的耳,道出了心中执念。往后的一切,宛如最旖旎的梦境,他竟反握住他的手,贴着他的掌,吻住了他的眼……

    金箔纸折的飞鹅插在他发间,隔着衣衫传来的体温仿若醉生梦死的余韵。吻了他的耳垂,贴了“梅”字当头的春联,可转瞬间,又都消散成了更深露重的凄凉。恨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从中作梗,可又心知抵不过命格如是,床榻前依依惜别,宽慰之言,倒像是说与自己听的梅林止渴。

    哪知这一去,当真一语成谶,成了对面不识的冤孽,成了反骨洗髓的辜负。

    缘起缘灭,不过心念所致。

    可这世间,又有几个痴情种,能在千帆过尽后道一声看破?

    这槐树不过得文曲一丝心念,便矢志不渝地守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而文曲,又等了他多久?

    无穷无尽的相思之苦,烧得他急痛攻心,走火入魔,而口口声声说着白头相并之人,却亲手将他推入心魔所造的无底深渊。

    魂飞魄散,又将是魂飞魄散……

    肝肠寸断地睁开眼,就见那山穷水尽之处,潭边一人正痴痴望向水中,不知在瞧什么。他一头霜发垂至花间,白衣胜雪浑然一体,就好似春日下侥幸残存的一捧积雪,一眨眼便要化作水去,上穷碧落下黄泉,再寻不见踪影……

    江彬记不得是如何踉跄着到了他身后,几步之遥,却仿佛跋山涉水,若有若无的香萦绕彼此之间,那是悬在半空中的朵朵槐花,如凝结的泪,如冷漠的眼。

    白发一丝丝飘在眼前,江彬再无力前行跬步,“通”地一声跪倒在那人身畔,颤抖着伸了手,却又怕触碰的不过是另一番镜花水月。

    “梓潼……”

    颤声唤着,亦如当年,爆竹声声也掩不住的暴风骤雨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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