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彬浑浑噩噩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妖冶的金,令他头晕目眩。合眼片刻又睁开,这才看清那一片琥珀色中埋着条妖娆的纹路,层层盛放成繁复的花纹,凝结成一道墨色,像能吸附魂魄的鸿沟。

    江彬怔怔盯了半晌,方惊觉那是只瞳孔,惊得直往后退,下半身却动弹不得。低头一瞧,不着寸缕的腰部以下竟布满了赤色鳞片,细细密密地散着寒光,而更令江彬目瞪心骇的是,他这怪物般的身子竟连在条巨大的蛇尾上。

    跟前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的如同巨蟒的蛟龙,他是认得的,它曾因一时入魔而于鄱阳湖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你倒醒得早。”那一双骇人的双眼微微眯起,知江彬已认出了他。

    江彬环顾四周却只见缭绕的云雾与若隐若现的一池碧水,池中朵朵无根而生的金莲莲蓬中,一条条窝着的小蛇痛苦地翻滚着,却接二连三地蒸发成缕缕血雾,钻进江彬的身子,令他渐渐生长出人形。

    回忆排山倒海地倾泻而出,狐妖、法阵、棋盘、绮梦……还有那场仓卒的诀别和自以为是的成全。针刺入眉心的椎心之痛尚且历历在目,随着记忆复苏的酸楚,腐蚀着他的魂魄,令他吐不出只字片语。

    蛟龙瞳孔中的暗纹随着饶有兴致的打量而不断幻化着,空灵的话语直入江彬神识:“这一世,因了文曲的一意孤行,你本该魂飞魄散,而荧惑星君却逆天而为,将你的一魂一魄藏于肉身内,待历劫后被召回天庭,再由我拔出引魂针,带你来这蓬莱,辅以仙池之水,用千年修为替你续命,好再入轮回。”

    再入轮回?来生又有谁望眼欲穿地等他破镜重圆,又有谁记得此生的被苫蒙荆?一句无可奈何,便能将此生的鹣鲽情深一笔勾销,成全相见不识的洒脱?

    低头瞧自己的模样,那靠着吸取灵力而生长的魂魄,与金莲中扭动的小蛇如出一辙,妖不妖,魔不魔,可这竟就是正德皇帝的遗愿?

    “他在哪儿?”此时的江彬只想揪着那一意孤行却又自以为是的君王,兴师问罪。

    吴杰似知他的执念,叹了口气,望着那一池渐渐枯萎的金莲道,“他本就因百鬼夜行而伤了元神,又为了藏匿你的魂魄不被天庭知晓,而剔除了自己的一魂一魄……三魂七魄若不齐全,便极易堕入魔道……这天庭,有的是恨他傲世轻物的。”

    江彬愣了半晌,方明白吴杰话里所指,他虽记不得前尘往事,却也能想象此世唯我独尊的正德皇帝在天庭是如何的锋芒毕露、不可一世。

    “你也不必忧心,他终究是天潢贵胄,如今不过被软禁于瀛海地宫,待邪念尽除便又能回天庭逍遥快活……更何况,他已记不得你了,去也是徒增悲伤。”吴杰一番肺腑之言,却听着刺耳,“这便是文曲的执念,即便不能与你相守,也令你与荧惑星君再无瓜葛。”

    文曲……

    那个坠落着槐花的梦境蓦然撞进心里,江彬呼吸一滞,竟不敢多问。

    吴杰却因了之前与文曲的仇隙而生出些落井下石的快慰,昂起头颅道:“他仍被困在梦里。”

    江彬并不想知道,或是不敢知道,骤然听了这一句,只觉得五内俱崩、透骨酸心。他分不清这扼住喉头的痛楚究竟是武曲的,还是他自己的,他愕然于这湍急的悲伤,竟不输与对正德皇帝的意惹情牵。

    “投胎前你尚是游魂,有的是法子再见他一面,了却……”

    “我要寻的,唯一人。”江彬铁了心地打断道,也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

    吴杰也不点穿江彬的心虚,吐着信子道,“待你三魂七魄归位,再世为人也好,孤魂野鬼也罢,都与我无关。我与你本无仇隙,全因要挟制文曲方失了分寸……如今,我已得偿所愿,便倾囊相助偿清冤业。”

    江彬听着这话便不由得一阵气闷:“你为了寻回宁王魂魄,比屋可诛,视人命为草芥,我不信你有悔过之意。你若真能抱诚守真,我与他二人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这般的直言不讳可是戳中了吴杰软肋,他冷笑一声道,“我本是蛇妖飞仙,适性任情,自与那些自诩清高的仙尊不同,更何况此世是文曲欺天诳地在先,我不治他个灰飞烟灭已是手下留情,救你也不过一时兴起,你若不识好歹……”

    话未完,就见一朵盛着池水的金莲飞到二人之间,池水中幻化出一张稚气的脸面,可怜巴巴道:“爹爹,这几日你不在,父王寝食难安,可又不准我来寻你,说待江大人平复如故方准你回府……江大人可好些了?这几日,那个曾于王府供事的刘卿又寻来了,尽管爹爹你施了法,他仍不知用什么法子认出了父王,阴魂不散地在王府外头转悠……”

    一道红光一闪,之后的话便随着莲花的颓败而消失在了氤氲一片之中。

    江彬呆呆盯着面上的冷若冰霜龟裂成气急败坏的蛟龙半晌,方明白那似曾相识的脸面是已及幼学之年的朱孟宇。

    吴杰知自己窘态都被江彬瞧了去,恨不能立时碾碎了他的魂魄吞进肚里。

    当初借着江彬之口,于梦中问出了锁魂犀与棋盘下落,心急火燎地凭借最后一只藏匿于朱孟宇体内的金酒器,夺取了法器,赶去鄱阳湖寻找朱宸濠的魂魄,这才知晓,正是那早被文曲借着锁魂犀施了定魂术的镶嵌着红豆的白玉佩,牵制住了朱宸濠的魂魄,令他死后不得超生。匆忙用法器替解了咒,令他还阳,可从千年玄冰里苏醒过来的朱宸濠,从吴瓶儿与张锦那处得知吴杰为他而造下的冤孽后,却勃然大怒,非要吴杰偿清冤业,方可践诺,炼化不死之身,与他永世相守。

    吴杰固然心中不愿,但抵不过执拗的宁王,在从天庭将江彬的一魂一魄带回时,曾与宁王商议道:“他一魂一魄也可投胎。”

    “一魂一魄投了胎,必定痴痴傻傻,遭人冷眼,换我成了这般,你可情愿?”

    吴杰扯扯面若冰霜的宁王的衣袖:“魂魄归位并非易事,即便有法器相助,也得耗费千年修为……恐怕到时候连人形都难以维系……”

    宁王一拂袖,冷哼一声道:“我阳寿不过几十载,你大可慢条斯理些,说不定还赶得及替我收尸。”

    这是铁了心要吴杰将功补过了。

    吴杰每每思及此,简直要呕出血来,他苦心经营、步步为营,可不是为了这般针锋相对的破镜重圆。可谁教这只、子降得了他这神仙呢?唯有乖乖损耗修为替江彬炼得魂魄。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金莲已尽数衰败,云雾消散,唯留下一池春水,映出江彬原本的模样。

    江彬俯身望着,不知在想什么,这一站便是大半宿。

    盘在他身后的蛟龙因耗费了千年修为,如今模样与一条寻常的蛇并无多少区别,可他却因终于大功告成而松一口气:“如今你作何打算?若要轮回,我带你去阴曹地府,若要见他,我便携你去天庭瞧上一眼,可你也知道,他千辛万苦才隐匿了你踪迹,若你自投罗网,岂不辜负……”

    “我想再借尸还魂一回。”

    江彬回过头道,那模样竟与当初天庭里那顽固不化的武曲,如出一辙。

    正德皇帝驾崩那年,因无子嗣,朝野之上党派之争愈演愈烈,民心不稳,恰在此时,缠绵病榻多日的杨廷和却一夜间不治而愈,回归朝堂,引《皇明祖训》“兄终弟及”为据,请立武宗从弟兴献王长子朱厚熜为帝。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子,竟胁迫野心勃勃的张太后妥协,令其拟发“遗诏”。

    新帝尚未继位之时,杨廷和总理朝政三十七日,励行新政,革除弊政,巩固边防,释放冤囚,待朱厚熜即位,又助其拟定新纲,精兵简政,减免税赋,整顿赋役,广开言路,令朝野上下皆颂新帝圣明。

    嘉靖三年,杨廷和罢归故里,不再问政。也有谣传言,杨廷和早已时日无多,只是忧国忧民,方强撑着回归朝堂,辅弼新帝。

    嘉靖八年,杨廷和于家乡病故,得赠太保,谥文忠。

    是年秋,更深夜静,朱宸濠于“正德皇帝”赐予朱孟宇的宁王府院中,不知在与谁对弈。

    一只长颈龟缩着脖子趴在池边,背上还驮着只小的,伸长了脖子瞧朱宸濠对面凭空飞起的棋子。

    “你大可放心,吴杰施了术,旁人都记不得我样貌。”朱宸濠落下一子道,“你能来见我,已是铭感五内,当真不必言谢,毕竟这些个冤业多是因我而起,如今,你已替他了却心愿,之后打算如何行事?”

    月光穿过江彬缥缈的身形落在杯中,他抿一口琼浆道:“这也不单单是他的夙愿……若非宁王恩德,我即便投胎,也是不明不白的,活一生,忘一世,何苦要去人间走一遭?”

    “你可是记起什么?”朱宸濠想起之前吴杰对说的前因后果,文曲费尽心机,可不就为了教投胎成江彬的武曲魂魄归位,忆起前生种种?

    江彬垂眼瞧着飘落在杯中的一片花瓣,摇了摇头。

    他记不得了,也不想记得。

    宁王知他心思,又替他满了酒:

    “过几日便是瓶儿幺儿的百日,你托付的那些小玩意儿,我定亲自送去……”

    “你那义子已到了始龀之年,上回去瞧他,那九节鞭已舞得有模有样……”

    “随你出生入死的那位陆千户,如今已被提拔成了锦衣卫指挥使,娶了你嫂嫂那名唤青梅的丫鬟……只他那师兄至今下落不明。”

    “杨慎自你病逝后,纵酒声色,放浪形骸,终日惝恍迷离,郁郁寡欢,严嵩如何劝都无济于事……

    “乔宇自你一别后,被召为吏部尚书,却因直谏君过,被迫去职回籍,如今终日摆弄那一方园圃,倒有些出世之人的风骨。”

    江彬静静听着宁王将那些故人之事一一道出,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如今却只觉着渺远生疏。他或是当真放下了,自与正德皇帝一别后,他还魂了却彼此心愿,这世上再无什么值得他牵肠挂肚的。

    “宸濠。”蛇尾卷着已睡熟了的朱孟宇,吴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亭外的小径,“是时候了。”

    江彬抬头看一眼月华如练,一口喝干了杯中佳酿。

    醉生梦死,弹指之间。

    繁华落尽,终有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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