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龄说着就从青葫芦瓷瓶里倒出了两颗拇指大小的药丸子,这丸子便是昔日里边关的时候她在沙堆里扒出了浑身是伤的他,尔后偷了她掌柜的为他治伤的药丸子。

    和龄一直怀疑掌柜的过去也许是江湖神医来的,否则他这药丸子不会这么奇效,只是可惜了,她当时走的时候带的不多,也是没想到还真有要用到的时候,且还是用在同一个人身上。

    这算不算一种悲催的缘分?

    她唇角弯起一抹微涩的弧度,一个人蹲在那里捣鼓,身体小小的一团像个圆球,脑袋不时动一动,让人知道她在做正事而不是蹲在地上数蚂蚁。

    泊熹抬手系上腰间的带子不再看和龄,走到床边坐下,拿起笃清带来的伤药预备自行涂抹。他脖子上有一道儿伤痕,从衣领子里藤蔓似的攀爬出来,顿在了锁骨向上的位置。

    倒了些在手心,粘稠的药膏接触到皮肤时泊熹蹙眉抿紧了唇角,却还是有细微的抽气声传进了捣鼓药碗的和龄耳里。

    和龄警觉地扭过脑袋,在她的想象中即便泊熹羞于在自己跟前脱衣裳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自行上药的,她以为他会板着脸孔站在原地皱眉盯着自己呢,怎么真就不等她磨好药沫儿了。

    她喊了一声,迅速把手头的药沫儿都倒进小盒子里,一阵风似的刮到了他身边,“泊熹……”和龄糯糥喊了声,两眼瞅住了他,迸发出隐隐的璀璨流光来。

    泊熹偏过身体,面上笼着一层酷似极地的严霜,“我自己便可,无需你操心。”

    和龄抓着小盒子,指尖因太过用力而泛白,低下头道:“我知道你不肯谅解我,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代替你受这些伤痛……”

    “伤痛?”他突然打断了她,冷然而笑。

    笑完了,指了指自己心口,薄唇微微向上吊起,“身体上的伤痛再多,终究有愈合的时候。这儿呢,你能体会我那时候的心情么?我当时问起你你回答的我什么,自己可还记得?我在诏狱每一日都在想你,想你是怀着怎样的动机将我如此珍视的秘密告诉你哥哥,又是怀着怎样的心理在我问及时隐瞒下来,害我如此措手不及。”

    和龄指尖益发显得苍白,泊熹很少像这样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更可怕的是他说的都是对的,她毫无招架之力。

    屋子里的光线暗了些,和龄坐如针毡,她像被父母教训的孩子,鹌鹑一般埋着头,叫人瞧不见她此刻神色。

    和龄道:“对不起,我不是有心骗你,如果我知道最后会变成这样,我必定不会告诉哥哥。”她的脖颈有美好的弧度,几撮碎发恹恹地垂在脖子上,伴着灯影显得凌乱而落寞。

    “哥哥是顶天立地的人物,他答应过我不说出去———”

    “是我太天真了,我把一切想得太简单。”

    “那时候告诉哥哥是因为恐惧,我…你在竹林发现了我却不露面儿,我亲眼看见你杀了密果儿,我以为你接近我不过是别有用心……我很害怕,正巧那天哥哥回来了…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我只是怕你会…我应该考虑到的,如果连我都会疑心你,视你为大患,何况是哥哥,他必然不会放任你这样的威胁存在。”

    她不停地解释,又仿佛只是喃喃自语着说给自己听,给自己一个理由,越说头越埋得深,都快钻进脖领子里去了。

    泊熹身体向后仰了仰,沉默地注视着和龄———他在诏狱牢房里有一瞬间是真的起了杀意,他恨死她,恨她的隐瞒欺骗,更恨自己会喜欢上姬家的人。

    如果杀了她,兴许就不会再有痛苦和抉择,也不用为了迁就她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其实从没有真正怨怼过她,他怨的只会是自己的大意和轻信,以及在这之后依然割舍不下的所谓爱情。

    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无形无像,却时时刻刻蚕茧一般拢住他的心,叫他见不到她时恨意凛然,她在他身边时却温暖如春。

    一阵气血上涌,泊熹抬袖轻咳,和龄立马从自责纠结的心态里撤出来,她放下小盒子抓住他肩膀,“怎么了?为什么总是咳嗽呢?是不是在牢里寒气入体?”

    她霍的站起身来,原地绕着圈子踱了踱,右手握拳在左手手心一敲,道:“我出去问老乡家借用一下灶间,受了寒就该喝姜汤,热热的一大碗灌进去,保不齐第二日就好了啦!”

    他叫住她,“老乡都睡了,这会儿出去不合适。”

    和龄“哦”了声,腾挪着步子又重新在他身边坐下来,两手绞着衣角,温温吞吞地开了口,“就让我照顾你吧,好不好?我会做饭、洗衣服、略通医理。”

    她歪头掘地三尺地想自己的好处,掰着手指头道:“我还会打络子,这个过去不会,是入了宫后安侬教我的,我觉得我心灵手巧什么都一学就上手,我现在还会写很多字儿,和我在一处,你又不亏的咯……”

    听泊熹没声响,和龄暗道他是在听自己说话,便鼓足了勇气,把话说到了点子上,“我在宫里也没闲着,我明里暗里偷摸着扫听过了———当年你爷爷是皇帝,你是皇太孙,我还不曾出生,唔,这不重要…我的意思是那会儿你也不过是个小豆丁,我不知道你所了解的真相是什么,和我的有没有出入。”

    泊熹面色微动,黑魆魆的眸光里闪过什么,快得叫人难以捕捉。

    和龄咬了咬唇,说道:“当年造反的事,不全是我们姬氏的错,顶多,顶多就是个推波助澜。我知道这里头还有个王氏一族,不过王氏前几年犯了罪满门都被抄家问斩了,你也不能寻到他们报仇。”

    她说到这里小心地觑了他一眼,见他面不改色便继续道:“当年我爷爷被推到了明面儿上,暗里其实是王氏和别个党羽在操作,最后我爷爷自然不干了,就坐收渔利取而代之。认真论起来,‘闻人氏一个不留’的命令是打那时还大权在握的王氏口中出来的…我知道,我不该为爷爷辩白,他那时候必然也有反心,其中做了什么已不得而知了,可我爹爹,我哥哥都不曾参与,考虑到这些,你还是执意要寻仇么?”

    和龄以为泊熹会对自己的话提出质疑,没成想他轻飘飘地弯了弯眼睛,“王氏满门处斩,你道只是偶然?”

    当年泊熹完全掌控了锦衣卫,办下的头一宗案子便是处死王氏满门。

    朝中众人因此都道权泊熹是个阴狠毒辣的,又有人认为他是拿王氏做筏子杀鸡儆猴才罗织罪名。那时的王氏已比不得前朝,他家本来是存心要篡位的,却没成功反为姬氏做了嫁衣,自然而然便收敛许多。甚至族中子弟都少有在朝中为官了,怕的就是遭到现今坐在龙椅上的姬氏报复。

    他们万万也想不到在如此低调的情况下还是逃不过去,临到死了也只以为是权泊熹受了上头的暗令才致他王氏满门于死地。

    和龄打了个机灵,瞳孔放大看着泊熹,讶然道:“原来你知道,那你为什么———”为什么在报复完王氏后还要一心一意向姬氏下手?

    这话突然卡在了唇边,她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

    人和人的相处,有时并不是其中一方话不说囫囵了就真猜不到的,何况是和龄之于泊熹。

    他把和龄的小盒子拿在了掌心,指腹在边沿缓慢地摩挲着。农家的窗户不牢固,外头风吹得急,屋子里从刚才起就响起闷长的“咔嗒咔嗒”声,和着外头的风声,真鬼哭狼嚎一般。

    和龄也不知真害怕还是假害怕,借机往泊熹身上凑了凑。他没有躲开,反而意味深长地低头对上她的眼眸。

    “你想知道?”

    “嗯,想知道!”和龄急急点头,典型的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她轻轻环住他的腰,“…天儿冷,我暖着你。”

    泊熹反常地低低笑了起来,苍白孱弱的面色竟因他的笑容回转了几分。和龄看得痴了,仰着脸一动不动。

    他不以为意,握住她冰凉的两只小手,面上神情又变得极为寡淡,眸光里却蓄着浅浅的迷惘,低声道:“设计屠尽王氏满门后,我突然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活下去是为了什么。你祖父的所作所为决计不会干净,否则他坐不上那把叫人争得头破血流的龙椅。

    然他早便进了棺材,你父亲...…为政无功无过,诚如你所说,他并不曾参与当年的血雨腥风。他不过如你一般,恰巧投生在姬氏,恰巧继承皇位,享受前人种下的恶因结出的果实。”

    泊熹呓语一般轻轻说着,蓦地抬起和龄的下巴,语气忽而变得阴鸷,“我的亲人一个不留都死绝了!若你是我,你待如何?”

    她怔忪地看着他,张口结舌。

    他过早品尝了人世间最深沉最苦寒的孤独,一路长大从仇恨中汲取养分,好像一株常年不见阳光的植物。

    和龄抖着唇,捧住他的脸颤巍巍地吻了上去,她生涩地摩挲着他的唇瓣,逐渐将脸贴在了他心口。

    “今后你不会是一个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等我们成了亲,我就是你的亲人,好不好?”

    她用哄孩子的口气和他说话,手臂在他僵硬的身体上微微圈紧,温暖的笑花在嘴角漾开来,“泊熹,我是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泊熹有一颗脆弱孤独的心,暖妹子来暖一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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