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嘉两娶名媛,新婚之夜俱是家仆妇提心吊胆、严阵以待,生恐一个不留神,这祖宗就“汤圆锅里煮铁砣”——将喜事砸了锅。

    待到此番,众自然个个懈怠——都道他得偿夙愿,总该许睡个踏实觉。却不想这三更半夜一声惊叫突兀凄厉,直将除秦夫所住上房外的诸全都唬了起来。

    产期将近,四五个产婆早就昼夜府里待命。不待秦夫得信儿,能干的二奶奶余氏早已赶到三房坐镇,不由分说将秦嘉扯了出去,新房顷刻间变了产房。

    眼瞧着婆子丫头一**涌至璎珞身边,刀子剪子脸盆热水流水介送进房去,秦嘉才慢慢回过神来,想明白了璎珞并不是出事,该是日子到了孩子要出来见爹娘了!

    一帘之隔,房内匆匆忙忙、影来去。这景象似曾相识,然则此刻彼时,却怎能同日而语?

    帘内不断有低声询问:“可痛么?三奶奶,可痛不痛?”

    璎珞的回答清晰可闻,并无虚弱之象:“不痛。”

    秦嘉听了,也便稍稍松心。

    过了大约一顿饭工夫,秦夫也已赶来,房内却始终不见动静。只听见二奶奶小声劝璎珞吃些东西,好攒些体力。产婆又问:“可痛么?”璎珞仍答:“不痛。”

    余氏的得力丫头春燕儿受命外间看着秦嘉,见他一副侥幸的样子,忍不住点拨了一句:“的傻三爷,生孩子没个不痛的。早痛早生,晚痛晚生,不痛不生……”

    话犹未完,秦嘉已是大惊失色。便这当儿,一个产婆里头用略微担忧的语气说道:“夫、二奶奶,三奶奶宫缩乏力,产力不够,羊水又已破了,看该用上催产药了的……”

    另几个忙都同声附和。

    秦嘉听得明白,一把攥住了春燕儿的手,急得声音都变了调:“这……这却如何是好?”

    春燕儿忙安慰他:“不妨事,这几个产婆都是千挑万选,不知道接过多少小少爷的,三爷不必忧心,产力不够也属寻常,她们自有法子的。”

    秦嘉擦擦汗,怀疑地看她,瞪着眼睛问道:“如何知道这些?又没生过?”

    春燕儿是二爷的通房丫头,亦未曾生育,当下给这混话说得面红耳赤,甩脱了秦嘉的手道:“净会胡说八道——看二奶奶听见伤心。”

    二奶奶余氏过门后曾生过一个女儿的,可惜长到三岁时染病夭折。二爷秦瑛至今尚无孩儿。

    这生孩子的事,春燕儿有些经验,自然是从二奶奶生产时得来。这个女孩儿是二奶奶心头大痛,所以春燕儿出言相责。

    秦嘉已自失悔,正要赔罪,已听秦夫吩咐道:“既如此就赶紧用上罢——再叫赶紧去请关大夫来。”

    关大夫就是云思生产时请的大夫,那几个产婆亦是如此。秦嘉想起云思当日的险状,咬了半日牙,忽回手重重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春燕儿吓了一跳,心道震哥儿前日教,有个成语叫做“因噎废食”。现三爷这不就是——

    为了怕心疼三奶奶,竟后悔有了这个孩子!

    二爷跟二奶奶为了求子,已不知想了多少法子,若是见到三爷此刻情状,心里更不知要怎样难过呢。唉,想要儿子的,要不着;有了儿子的,却又后悔!

    她哪里知道秦嘉自己打自己,并不是“因噎废食”,却是想起了适才与璎珞的玩笑——大喜的日子,什么不能说?非得说什么“鹤顶红”!太不吉利!

    秦府的催产药方是宫里得来,原是妃嫔们用的,灵验无比。一碗汤药下肚,过不多少时辰,璎珞便开始辗转□□。

    一声声娇唤传到外间,秦嘉又是放心,又是挂心,脑子里几百个念头纷繁来去,却全是模模糊糊不成形状。

    “春燕儿!”

    “唔?”

    秦嘉愣愣地瞧着她:“猜,这孩子是男是女?”

    春燕儿不假思索:“定然是男的。”

    “已取好了名字了。不论男女,都叫做安宁。秦安宁,这名字好么?”

    春燕儿点头如捣蒜:“好好好,好极了。哎呀真是好,一生一世平平安安的,非但自家平平安安,还叫爹娘也跟着平安享福。三爷只管放心,三奶奶天生一副喜兴面相,不喜也是喜,不笑也像笑,最是有福气的,那定然半点差错也不得有的……听老们说,这取名字最是有讲究的,三爷如今又做大官又生贵子,那还不是名字取得吉利!”

    春燕儿这会儿已深悔自己多事,平白地又指教他作甚!好端端地将他吓成这幅样子,让看了就害怕。没奈何,亡羊补牢,只得胡言乱语,没命地夸说名字好。

    她自以为这羊圈补得不错,却不知正撞秦嘉心坎上。

    “吉利?吉利?”秦嘉喃喃重复:“那若是取了不吉利的名字,该如何补救?”

    春燕儿奇道:“哪有取名专挑不吉利的取啊?”

    秦嘉道:“也不一定是取名字,譬如,说了不吉利的话,又该怎样?”

    春燕儿更是奇怪,可又不好细问,只得道:“这也好办,啐两口就好了!”

    秦嘉一怔,随即想起确曾见无意中说了什么不好的,立刻呸呸呸地唾吐,中又尤以妇为最常见。当下也记不起自己原是个须眉男儿,立刻依着春燕儿的话,朝地上一连啐了几口,模样傻极,往日那翩翩公子的绝佳风度半点也没了。

    春燕儿瞧眼里,又觉好笑,又觉可怜。感喟三奶奶果然是个有福气的!

    这一夜长得无穷无尽,到四更时,璎珞阵痛加剧,咬牙强自忍了一时便再也顾不得秦嘉能否听见,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秦嘉如困兽一般室内走了几个来回,春燕儿已想好了阻他进入产房的说辞——只“吉利”二字上做文章就是——不想他转来转去,猛地回头看了一眼纹丝不动的锦帘,一个转身,竟是打开大门大步走了出去。

    春燕儿张大了嘴巴,几乎不敢相信眼中所见。门外一阵带着湿意的冷风飘进房来,袭得她身上一阵哆嗦——原来不知何时一场瑞雪已悄无声息降落凡间。

    “三爷!”春燕儿急急叫道。

    秦嘉身上只穿着就寝时的寝衣,连个外罩也没有。春燕儿情急之下狠狠推了一旁伺候茶水的小丫头一把,示意她进去禀告秦夫,自己慌慌张张从长凳上捞过一件棉袍来,也不管是谁的,三步两步追了出去。

    外头的使唤虽多,却都躲几间下房内听吩咐,哪有肯黑夜里站院中挨冻!

    春燕儿大叫了几声,不见回音,漫天风雪中竭力张着眼睛搜寻,模模糊糊似乎见东厢房檐下老梅旁有个黑魆魆的物事,忙追过去看时,正是秦嘉抱着头蹲那里。

    春燕儿身上亦未着厚衣,寒风中冻得嘴唇发青。她将棉袍展开替秦嘉披身上,上牙磕着下牙劝道:“爷,回——回——回去罢,看冻——病了!”

    良久,秦嘉方道:“心里像烧开了滚油一样,好姐姐,别告诉,让这里冷一冷,还能好受些!”

    春燕儿跟着二奶奶当了好几年家,也是个见过世面的,可给秦嘉万分痛楚的语气一激,竟险些掉下泪来。她又站了片刻,转身离开。

    进门碰见余氏,不待她问春燕儿便道:“二爷听不得奶奶叫唤,去了厢房,这就过去照看,奶奶放心。”

    她说得从容,余氏点点头,又进了产房。

    春燕儿忙悄悄叫适才那小丫头道:“过来听说:二爷现梅花下头蹲着,多穿几件衣服,替远远地看着他,切记别叫他看见。若他老实那里便罢,若他要走,速速来知会一声。”

    小丫头边听边点头,听完披了两件衣服出去了。余下春燕儿快手快脚替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两口喝完,随即至一旁屋中寻着珊瑚道:“替找件们三爷的皮裘来。”

    珊瑚不解道:“三爷要出门?”

    春燕儿道:“别管,只找来便是。”

    珊瑚疑疑惑惑依言找来,却是件茄色哆罗呢银鼠袄子,另外还多拿了顶雪帽。

    春燕儿拿起东西复又走至梅花下,也不多说,只拉了秦嘉一把道:“起来把这袄子穿上,只当心疼罢!”

    秦嘉不言声站起身来,任春燕儿给他戴上帽子,穿上袄子。春燕儿将他包裹齐楚,又说了一句:“少冻一会子,就当是为二奶奶……”

    他若是冻出个好歹,春燕儿难辞其咎,二奶奶亦脱不了干系。秦嘉点了点头。

    春燕儿叹息一声摇头走开——

    罢了,就算冻破了皮,也比煎心强!世间有恩爱夫妻到如此地步,想来老天也不忍半道上冻死一个的!自然,更不该疼死一个!哎呦呸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

    她合十了双手: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音菩萨,保佑三奶奶少受些罪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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