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佳人坟头林木成灰。四月芳菲殆尽,牧歌声声,又是一派好风景。顾墨守在坟前,神情淡然说着只有他自己能懂的话。身形消瘦了不少,再也不复从前。离红萝殒身的日子已有半年多的时间,这半年发生了许多事。

    红萝掉下悬崖的那一日,顾墨的心一并跟着落入了悬崖。世事无常,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倔强又坚强的夫人会离他而去。三番两次逢凶化吉,他以为她会一直在他身边,一次次伤害她,一次次换回她的心,终是伤一次,痛一次,终究还是没能留住她。

    他怎么会护着云裳而没护着她呢?如云裳所说,他最舍不得的,还是顾国的江山罢。那晚之后,他派人下到崖底去寻她,自己亦去寻她,翻遍了整个山谷,亦没寻到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找到她的一只绣鞋,还有他曾送她的,一只小草戒,装在一枚小荷包中……

    在那之后许久,顾墨脑中一直是混沌的,他忆起那一日,他是如何交代她不要动,是如何看着她从马车中摔落,自己又是如何将她一推,看着她掉落悬崖之前那一秒是如何惊慌失措,她是那么绝望的望着他。许久之后,顾墨做梦忆起她,依旧是她殒身之前那一秒的绝望。

    她又受伤了,她又受苦了,死都死的那么绝望。他们甚至来不及说一句道别的话,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那日病床上,她说她要还他。她如何会欠他?她为他做了那么多的事,是他还来不及还她,来不及心疼她。命运总是喜欢开这种玩笑,是玩笑也罢,回回都将人往死路上逼。他这一生,注定要孤独终老罢!

    伊文接到红萝香消玉殒的消息是在半年后,半年后他赶回湖州,第一件事就是找顾墨报仇。他猩红的双眸一直幽深到骨子里,倒提的利剑滴着血,从王府前门延伸到后院。红萝的衣冠冢就立在后院的一座小亭中,亭中寂寂,铃兰花开似雪,是她生前最爱的颜色。

    长剑划地,在地上划开一条长痕,噌噌的声音在心上划开一道口子。长袖一挥,闷哼一声,剑身却刺入女人胸口,伊文握剑的手一顿。似曾相识的一幕,是那丫头为他挡剑的那一幕。意识哽咽,他无法再出手,长剑咣当落地,那一刻他失了魂。

    早知道她爱他,便放手让她去找寻自己的幸福,幸福没找到,还丢了性命。她难道就不知道,她幸福了,他才会幸福么?她将他的幸福也一并断送了。她香消玉殒,他又该如何?浮生若梦,活着的人的梦……

    云裳倒在顾墨怀中,胸口鲜血直冒,刺目的嫣然染红了遍地的铃兰,风吹铃动,寂寂作响,花谢花开,好像就是须臾之间。伊文带着极致恨意的那一剑,刺得半点不含糊。即便他在紧要关头收了手,也是于事无补。

    云裳颤抖着,临死前也只来得及说一句:“阿墨,你一直都在怀疑我罢,怀疑我会出卖你,可是你何曾想过,我只身冒险前来找你,都是为了帮你,我放回去的消息,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消息,我那么爱你,怎么会舍得出卖你呢?我当初嫁给你父皇,都是被逼迫的啊,你难道不知道,我所受的苦,都是因为你的母妃么?可是我一刻也没怨过她,因为我爱你,我爱你啊。”允贞,陛下最恨的女人,只因为她和她长得像,便一并迁怒……

    顾墨感受着云裳在他怀中寂寂流逝的生命,心中的那份凄然任谁也无法体会,他说:“对不起,云裳,我已经不能再爱你。你没有错,错就错在不该试探我,令我失去最爱的女人。那山贼其实都是你安排好的罢,你明知道我不会让你死,我不让你死,你亦知道原因,是我母妃欠你的。你没有错,错就错在将她带进了深藏仇恨的那间屋子,令她烧毁了我的经卷。你以为我不知道,那把火是你放的?你没有错,错就错在告诉那丫头我的许多秘密,让她对我心存芥蒂。明知道父皇是我心中的恨,你还告诉她我母妃的死因。你没有错,错就错在当初背叛我,投入我父皇的怀抱,我不怪你背叛我,只怪你错不该。你今日为我而死,我会厚葬你,你爱也好,恨也罢,以后都和我没有关系,你且安心的去吧。”

    云裳枯寂一笑,缓缓闭上眼睛,再也没了生气。

    伊文伫立在一旁,望着顾墨淡然转身的背影,留下一句:“下次再见,我绝不心慈手软。”

    顾墨淡然一笑:“下次再见,本王奉陪到底!”

    ……

    苍林茫茫,山岚寂寂,鸟雀穿梭,岐水润物无声。除却四时花开的闲寂,好似听不到别的声音。女子青丝披散,正在小河边取水蒸茶,身畔的小竹篮中是一篮子雨后新茶。

    记不清年岁,记不清日月,记不得自己是谁,看不清周围的世界,日日夜夜相伴的,便是这四时风光,平淡流年。

    自己是谁呢,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呢?红萝睁开眼的那一秒,只觉眼前一片猩红,至今还是一片猩红,模模糊糊能看的一个影子。她这是眼瞎了?其实不尽然,只是万事万物,颜色变了。还有就是,她失忆了……

    红萝掉入这座低崖已有半年之久,半年之后,她的茅草屋内闯进一位不速之客,是只小松鼠,与她相依为命。再一个月,茅草屋旁晕了一个人,身上刀伤剑伤纵横,她救了他,是位公子。

    那位公子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姑娘相救,在下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可好?”

    红萝点头:“那好呀,我在这一处没有亲人,有你这么个英俊的夫君陪着也很好。”那时候她没什么心思,只是一个人太寂寞。

    英俊公子伸出手,在她面上摸了摸:“你怎么知道我是位英俊公子呢?”

    红萝说:“没什么,女人的直觉。”她虽然眼睛看不大真切,但是感官很敏锐,隐隐辨得出他是位落难的公子。

    此刻她煮茶,却不是为喝茶,英俊公子说要带她感受茶香四溢。她眼睛看不清,只能用心去品。头部受了伤,淤血没来得及处理,亦受不得刺激,她需要安息凝神。

    小河的源头是一方小潭,潭水西流,潺潺流水声不断,英俊公子就坐在潭边的平石上吹笛。自红萝的这一处望去,只是一方模糊的影,隐隐约约能辨出他挺拔的身姿和高大的身形,和意识中的有些像,似乎在哪里见过。

    潺潺流水声和啾啾鸟鸣声中,这清幽的笛音很是抚慰人心。这样的清音萦绕在整个天地间,与大自然巧妙融合,不似从他唇边发出,倒像本来就有的。四面空气清新,花香四溢,心绪也格外安宁。红萝习惯性地摇了摇头,这位英俊公子倒真的闲适安逸。红萝回想起见他的第一日,摸到的他满身的伤痕,与如今活脱脱的一个人作比,就有些感慨,英俊公子好的倒是挺快。

    她正这么想着,笛音暂灭,原本那清新的空气,好闻的花香,悦耳清脆的鸟鸣声,好像一下子清淡了许多,原本的诗情画意也少了几分,英俊公子走到她跟前,拉着她站起身,与她道:“今日你不用忙活,且先放着,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的嗓音温润,充满生命力,似六月骄阳的光辉。

    这温润的嗓音,便是顾离的声音。他从湖州回帝都,被人追杀,死里逃生,好不容易逃到这一处,正被她救了。救他的这位姑娘,素色单衣,身形纤瘦,是他从未见过的清新,似春风一度新酒一杯,佳酿入喉,酒不醉人人自醉。美中不足的,是她眼睛看不见,乌溜溜的一双大眼,少了些灵动的生机。他决定报答她,治好她的眼睛。可是他发现,她亦没有记忆,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于是他以身相许,要娶她为妻。

    “你要带我去哪里呢,我的眼睛不大看见,也不方便罢。”红萝望着他,瞳仁一动不动,却也分外美丽。

    她本该有一双美丽的眼睛的,顾离暗叹可惜。“没关系,我背着你,我不是说过么,我以身相许了。”顾离将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微微倾身,将她背在了背上,动作轻柔又小心。

    红萝静静趴在他背上,初初那一刻,她有些害怕,紧紧箍着他的脖子不敢松手,走了一段距离之后,她渐渐找到了安全感,慢慢放开,静静享受这一刻的宁静。

    “我很重吗,要不你放我下来罢,你扶着我,我自己也能走的。”红萝凑近他耳边,轻轻地说。

    “没关系,你不重,我们一会儿就到了。前面有枝叶挡着,你稍微低一些趴在我背上,我怕树枝会划伤你的脸。”顾墨将她背着,每走一步都细致小心。

    “我真的不重么,可是你都流汗了,你在说谎。”红萝在他额头摸了摸,满手的汗意。

    “好吧,其实有一点重,是山路太难走。”顾离将她放下,两人到了目的地。

    红萝掏出手绢儿为他擦脸,洁白素净的小脸上洋溢着淡淡的微笑,握着手绢儿的小手小巧嫩白,被顾离一手握住,另一只手在她眼眶上静静抚摸,心疼又柔声:“你的眼睛能看见了吗,你能看到我吗?”

    红萝嘴角微微翘了翘,韵出一个浅浅的弧度:“嗯,好像能看见些了,其实看不见也没关系啊,我识人的本领很强,我摸过你的脸,便记得你的样子,以后也忘不了了。”红萝说罢,又在他脸上摸了摸。

    “看吧,我就知道你是位英俊的公子。浓眉星目,鼻梁坚挺,脸颊削瘦如刀刻般完美,薄薄的唇有些无情,却也很性感。”红萝摸完他的脸,又摸到他的手,继续道:“指间粗粝有微微薄茧,公子哥儿适合舞剑。还有呢……”红萝又摸到他头顶,踮起脚尖揉了揉,又道:“公子哥儿的发型有些乱了,等回了家,我再好好儿帮你梳理。”

    顾离微微一笑:“你倒是蛮专业嘛,没错,我就是你摸到的这个样子,以后只可以摸我知不知道?”

    红萝点点头,想到什么又问:“你长得这么好,真的要以身相许么?我长得这么丑,眼睛又看不见,一定会给你添麻烦的。”

    顾墨说:“没关系啊,我最喜欢麻烦了。”

    红萝:“……”

    此时日头西斜,正是看日落的好时段,落日的山头因为两抹秀丽的身影而更添生机。暖风四溢,吹来淡淡久雨花香,这是红萝失忆之后,闻过的最美的花香。久雨花,雨过后花开,云开雨霁,寂寞绽放。很美的一种花,只有岐水边才有。

    顾离从腰间的小包袱中取出洗净的野果,两人坐在一处平整的草地上,啃野果,看日落。日光洒落,透过枝叶照拂在指尖,顾离拉着她的手,温暖的触觉,阳光是金色的,红萝能感受得到。她靠在顾离怀中,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抱着他结实的手臂,人心是安稳的,她能感受得到。血液是沸腾的,她亦能感受得到。指尖交叉的指尖,因为彼此错乱的呼吸而砰砰跳动的脉搏,一如这起伏的流年,她亦能感受得到,他带给她的安全感。这是红萝失去记忆之后,最贴心的一份感受。

    “你闭上眼睛,我给你讲个故事,等听完了故事,我就带你回家。”顾离的声音就响在耳畔,她不是一个人,所以不会寂寞。

    红萝听话的闭上眼睛,感受四时的风声,感受他跌宕起伏的话语,感受他字字句句流露的真情,带给她的充实。听着听着,竟真的睡着了。朦朦胧胧中,听得他说:“你看见了吗,漫天的星光多么耀眼,你只要伸一伸手,便可以触摸。”顾离带着她的小手,摸到了自己的心口。“你感觉到了吗,这里也有一颗砰砰跳跃的心。”红萝睡着的时候,亦是笑着的……

    红萝与顾离在崖底待了徐徐一月,喝的是涓涓山泉,吃的是山间的野果野味,因为红萝眼睛看不见,顾离四处找寻草药为她医治。崖底四季如春,落英纷扰似梦境一般,顾离时常就坐在小潭边吹笛,落花轻漾,打落在他肩头,他神情专注,看着红萝就在不远处的小河边浣衣,有时候一整天两人也说不上几句话,但是两人很默契。

    发太长了,红萝自己洗着不方便,顾离会帮她。烧一壶清水,合着满满一盆久雨花香,女儿家的发丝缠绕在指尖,最是令他爱不释手。“你知道吗,在我们那儿,男人为女人做这些,表明的是自己的忠诚。”

    发丝长了,红萝自己绾着不方便,顾离会帮她。青木簪子得于顾离的巧手,微微雕了一朵久雨花,戴在她头上,时常有粉蝶光顾。“你知道吗,在我们那儿,男人送女人簪子,是自己一腔爱意最好的证明。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红萝躺着竹椅上,任由他为她绾发,轻笑出声:“你们那儿的习俗,和我们那儿的有些像。在我们那儿,女人若是允许男人为她绾发,便是芳心暗许,一生不离了。一生不离,倒是极好呢。”

    “那你做好准备,准备和我一起回家了吗?”顾离为她绾好发,轻柔地在她面上摸了摸,“其实我还会描眉,但是我现在不能这么做。”

    红萝握住他的手,微微一笑:“其实我也会为你洗里衣,但是我现在也不能这么做。”她虽然失忆了,但是她现在过的很好,忘了自己的那些不好。

    红萝眼睛不大好使,却很会泡茶,没有茶具,只能拿竹筒来代替,她要给他煮一壶世间独一无二的茶。

    下了雨之后,久雨花初绽,最是采露滴的好时候,红萝绕着小潭静走,潭面无光,似一面未打磨的棱镜。久雨花就在潭边寂寂绽放,落花随流水远去,不留痕迹。太阳东升西落,不忍心去叨扰这样的宁静。

    泡茶首选,清晨花叶间抖落的甘露,合着雨后采的新茶,泡出的茶才久有余香。久雨花的淡香融入茶香中也最是韵味,烧茶的步骤虽然繁复,便并不突兀。

    红萝忙活了一个早晨,采了浅浅一竹筒的甘露,回屋顾离已经采摘回来,身旁的石台上摆了好些瓜果,他正坐在一团蒲伟草编成的垫子上,手握一支淡墨色竹竿,姿态悠闲,像是在钓鱼。红萝手握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就着袖子擦了擦,三两步凑过去:“你是在钓鱼么?”

    顾离点点头,想着她看不见,又淡淡出声:“嘘,是啊,一会儿给你炖鱼汤喝。”

    红萝就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不说话,将苹果咬得‘咯嘣’一响,又捂住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顾离并不看她,专心致志钓鱼。

    鱼上钩,悠闲地收杆,顾离将一尾鲈鱼装进一旁的简陋鱼篓,上下打量她,摘掉她发间的花叶,淡淡道:“全身都湿透了,回屋换件衣服吧。”

    红萝点点头,等她换好衣服出来,顾离已经生了火,拉了她在一旁坐下。

    “烤鱼有些讲究,最好是用槐炭火慢烤,有钱的人家,都是将鱼先风干,排入一系列的蒜汁酱料,怎么重口怎么来。”此刻环境简陋,也就将就了。红萝虽然失忆,但是并没忘了这门好手艺。

    顾离点头:“等我们回家了,你再教我,我做给你吃。”

    红萝亦点头。

    “你眼睛看不见,以前一个人在这个地方是怎么生活的?”顾离问她。

    红萝答道:“人么,想活下去自然就能活下去的。”她眼睛看不见,但是想到什么,心里却是落寞的。

    “我前些日子见你案前有一卷经书,你信佛么?”顾离将烤好的鱼肉上面的刺挑尽,递给她。“有些烫,你小心些吃。”

    红萝接过说:“我不信啊。那卷书我一直带在身边,可能是个什么重要的东西罢,我眼睛看不见,也不知道写了些什么。”

    顾离替她擦了擦嘴角:“其实没写什么,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废话,你不知道的最好,我先帮你收起来,等你能看见了我再交给你好不好?”末了,还加了一句:“其实我也不信佛。”

    红萝点点头:“好。”

    此刻顾离与红萝就坐在茅草屋外面的竹椅上晒太阳,竹窗外檐的小竹篮中是满篮子的紫色鸢尾,热烈的颜色将这间茅草屋点缀得勃勃生机,两人吃了鱼就坐在竹椅上聊天,落花飘飘,水气氤氲,层层花海层层水幕中,烟雾袅袅升腾,红萝闻到了一痕熟悉的淡香。心事被一幕幕暖风吹散,她微微一笑,向着顾离靠去。

    “你会一直陪着我么?你若是走了,我一个人的日子该有多难捱?你说的以身相许,这句话是真的么?我现在失忆了,也记不得自己以前的生活,我可能被人骗过,所以不敢轻易相信别人的承诺,你若是报答我,就在这里陪我,或者你不陪我,等你走了,也找个人来陪陪我,我不想整日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顾离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说:“我带你走不好么,你以后就跟着我,我如何你便如何,我总不会弃你不顾,你若是不相信我,我可以发誓。”

    红萝摇摇头:“不要,发誓做什么,我信你便是。誓言这种东西,说出来最是伤人。哦对了,既然你要以身相许,我总要知道你的名字罢,你叫什么名字?”

    “顾离,我叫顾离。”顾离双手捧着她的脸,郑重地道。

    红萝点点头:“这个名字很熟悉,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顾离说:“世间同名之人不知几多,你听过也不足为奇。我都告诉了你我的名字,那你叫什么?”

    红萝想了想道:“我记不得了,好像叫什么萝……”

    “青萝?”顾离蓦地睁大眼睛,不可思议望向她。

    红萝摇头,却看不见顾离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

    又是徐徐半月,顾离见自己身体大好,便决定带红萝回帝都。这些时日不曾与外界联系,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前些日子他收到他哥哥的信,说他父皇病重。如此反复,倒不是第一次了。

    回帝都的路程,要经过祁南,祁南风景好,顾离又带着红萝逗留了几日。红萝是无所谓的,顾离在哪儿,她自然要跟到哪儿,她眼睛不好,也不能离了他。

    这一日他们正在祁南的一处小酒楼吃午饭,红萝水土不服,苍白着脸色吃不下饭,顾离交代她不要动,自己去一旁的医馆为她买药,回来桌前便多了一个人,是位素未蒙面的小老头儿。老头儿背着一把旧三弦,挨桌讨酒喝。邻桌没有搭理他,就换到了红萝这一桌。

    “小姑娘似乎染了病?这个病似乎有些难治,小老儿不自夸,这个病我替你治了,你请我喝杯酒怎么样?”小老头儿看看桌上那壶酒,又上下打量她。见她眸子一动不动便问:“姑娘可是眼睛看不见,看不见也没关系,自然会有人心疼。”

    “老人家您坐啊,我夫君前去为我买药了,等他回来,请您喝便是。”红萝淡淡一笑。她只身一人,无依无靠,还好有个夫君可以搬出来用一用。

    顾离请他喝了酒,小老头儿捋了捋长胡子,说道:“既然喝了姑娘的酒,就先讲个故事给姑娘听。”

    “什么样的故事?”顾离又倒了一杯酒给他。

    “是一段宫廷秘辛。”老头儿摇了摇头。

    “小老儿可莫要骗人,皇宫里的事,还有我不知道的?”顾离冷了冷兴趣,他们皇宫的事儿,还有他不知道的?

    “小老儿有这个自信,这个故事很少有人听说。”老头儿又捋了捋胡子。

    “那我们就勉强听一听吧。”顾离在他跟前坐下。

    “这事儿十多年了,知情人大多已经不在,而且是一段皇家禁言,却也是一段纷乱的情事纠葛,真真是乱得很啊乱得很。”小老儿讲道。

    他讲的故事是这样的:

    话说某某皇帝,是位特殊的老皇帝。说他特殊,实在是找不出个合适的词儿来形容,如果真要找,‘变态’这个词儿大概很适合。可是人家是皇帝,怎么能随便说人家变态呢?

    某一年冬天,下了大雪,大雪下了七天七夜,雪盈七尺,这是个夸张的说法。一场大雪一场严寒,将皇宫中许多阿猫阿狗给冻死了,太后娘娘最喜欢的一棵枣树,也被大雪给压断了,老人家伤心郁郁许多天。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老皇帝生了一场大病,估计是被梦给魇坏了脑子,醒来之后,却不知道是在哪里。

    在梦里,通向另外一个世界的窗户打开了,在那个世界里,逻辑暂时不起作用,死人张嘴说话,他梦见自己成仙了。

    他说自己到过广寒宫,见过玉兔,还踩过嫦娥姐姐的衣角。众官员一听,不得了,这老皇帝怕是真的要升仙了。想想也是,年纪太大,意识有些混乱,忘记皇宫中也是养过兔子的。至于嫦娥姐姐,大概就是某夜走得太急,一不小心踩到了哪位爱妃的衣摆罢。说不定这就是个梦的开端。

    有方士上奏,说祁南人,个个长命百岁,大概知道些升仙的秘密。升仙这种事儿,话本中狐仙居多,现实里成功的没听过几个,被丹药撑死的倒是不少。斟酌再三,决定前往祁南,看能不能讨点草药吃吃,容易消化些。祁南人是最擅长医术的,只是行踪飘忽不定,很难寻着踪影。

    祁南离帝都有些远,大臣们一般人到中老年,腰腿不好使,身体吃不消,都推辞不想去,害怕草药没寻着,活活把自己给累死了,那真是得不偿失。

    那时候的南宫卿刚为官,不谙世道,为人很正直。他主动请命说愿意陪同前去。他是位真的勇士。

    南宫卿说:“升仙没听说过,不过祁南的素家却是很有名望。素家老儿行踪不定,却能治好各种疑难杂症,没准儿能医好皇上的心病。”

    “其实哪里能成仙呢,不过素家的女子,都长得颇好,前前朝就有入宫为妃的。这几年来往甚少,所以更显得虚无缥缈。这万一没找着仙药,却能顺应天命,找个天妃,岂不也是一件美事?”

    于是,一大队人马浩浩汤汤,却又很是低调的出发了。说浩浩汤汤,是人多;多低调,是步行。老皇帝亲自出马,留儿子监国。老皇帝年轻时候,其实也是个带兵打仗的高手。

    去往祁南的路上风很大,骑马驰骋担心马会受不了,于是众人纷纷下马步行,边走边打听。这样差不多走了三个月,才走到祁南。其实这半路上许多人都要放弃了,纷纷劝谏陛下说:“陛下您龙体为重,要不先去别处逛逛?”可是老皇帝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得很,一句抱怨也没有,众人也不敢太抱怨。

    待终于到达,一群人终于瘫倒在地上,抱头痛哭,失声痛哭,这一路实在太难走。傍晚十分,南宫卿见一切安排妥当,就四下走走,看看能不能有点什么收获。祁南物产丰富,地广人稀,四面空着许多房子没人住,因是特殊地段,他不敢贸然闯进屋子,恐是陷阱,有去无回。毕竟有大夫的地方,就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南宫卿往回走,正巧遇上采药归来的*,但是一开始他并不知道她就是*。他上前打招呼:“见姑娘一个人能四处行走,定是对此处甚是熟悉,不知可否为在下指个路,素戈老人的家在何处?”

    “就在前边的不远处。”*带着面纱,脸看不真切,不过声音很动听。

    “多谢。”南宫卿道一声,鞠一礼。

    “你找素戈做什么?”*望着他的背影问。

    南宫卿转过身来道:“实不相瞒,在下是因为……”南宫卿见她叫住他,就干脆亮出了身份,道明了来历,诉出了艰辛。

    *一听,很是动容,就说:“素戈是我爹,我是素馨。我爹爹游方在外,也不知道何时能回来。你们要求的药,大概可能应该确实没有,哪能长生不老呢?真是痴心妄想。不过长寿倒真有,这最重要的,是要修性。说明白点,就是修身养性。顺四时,*致,重养生。能做到这些,长命百岁就不难。”素馨讲解道,看来外面的人真是有太多的疑惑。

    这长命百岁是有希望了,可是天妃呢?南宫卿见这位姑娘周身气泽如梦似幻,很有些天妃的气质,于是就和她商量,看她能不能帮个小忙。完全无视陛下个人感受,擅作主张。

    “姑娘只需让陛下见上一面,其它的交给在下来处理。”他这么打算着。

    这姑娘听着这一番遭遇,觉得老皇帝实在可怜,就决定帮一帮他。来而不往非礼也,素馨便说:“答应公子很容易,公子是不是也要拿出点诚意呢?”

    “无妨,要求姑娘可以随便提。”南宫卿料想她也提不出什么要求,就答应了。

    素馨酝酿半响,说:“我从小在祁南长大,从未走出过这里,对外面的世界很是好奇,公子能不能带素馨去外面开开眼界?”

    殊不知,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太无奈。

    “姑娘说的事不是难事。”南宫卿于是便答应了。

    两人私下达成了协议,被操作者毫不知情。

    天黑黑,他挥一挥衣袖,匆匆告别。回到住处,思索一番,觉得有些心烦技痒。心里有些想法,有些头绪,就去找素馨姑娘交流交流。

    他敲了敲门,房间里有灯,可是没有人来开门,他推门走了进去,正好遇上沐浴走出的素馨。

    “在下不是有意冒犯姑娘,还请姑娘宽恕。”南宫卿赶紧转过头,非礼勿视。

    “这又没什么。”与他相反,素馨表现得很平静,并不尴尬,只低声说了句,接着又问了句:“你来做什么?”

    “在下回去想了想,觉得计划还有一些不太完善,所以来同姑娘商量。”南宫卿表明来意。

    “哦,哪里不完善……”

    “……”

    他们这厢盘算琢磨,不知不觉东方鱼肚渐白,没想到他们竟坐着聊了一夜,居然也不觉得累。

    偏偏计划是赶不上变化的。祁南风景好,日出江花红胜火。这一日大早,老皇帝醒来,出门散步。散着散着,一眼瞟到了在山顶上看日出的南生羽。祁南早晚风很大,彼时南生羽着一席白衫,白衣飘飘,隔远看着,似一团羽毛;走近一看,又宛似一朵迎风盛开的白莲。

    老皇帝惊为天人,深以为这就是天妃,要带回宫储着,仙药什么的也不求了。

    南生家一听,这还了的?他们家的宝贝儿子,却要送给老皇帝做妃子?这真是于礼不合,天理难容。

    有些稍见过点世面的人家,就安慰他们说:“其实在外面,这种男男结合的情况也是有的,就是比较少。”

    南生家一听,更怒了,拖着扫把就将那些说风凉话的人扫出了门外,后来还是南宫卿信誓旦旦对他们说:“别担心,过几年或者更短的时间,保准还你们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不甚愉快地决定了,南生羽也没有太多的怨言。他跟素馨一样,对外面的世界好奇得很,一大队人马于是又这样浩浩汤汤回去了,那素馨美人儿完全没有发挥作用,不过后来还是被南宫卿带走了,娶回家里做了夫人。

    这夫人天真可爱,日子久了,也有些神伤,哀怨地就问南宫卿:“你不是说要带我来见见世面的么,如今日日将我关在家里,算是怎么回事儿?”

    其实南宫卿也不想关着她,她这一出去,可是有很大风险的。因为太美貌,搞不好就被别人抢走了,所以他从不允许她参加社交活动。

    住在皇宫里的南生羽一开始觉得挺新鲜,渐渐地,也有些黯然*了。想他一个大男人,却要被囚禁在宫里,更是没有这回事儿。不过还好老皇帝没有逼迫他,还分给他一处独立的院子,就只是时常来看看他,常常含情脉脉望着他。有时候,南生羽觉得自己死不足惜。

    南宫卿安慰他道:“南生你别担心,老皇帝本就活不长了,等他一去,你就自由了。”于是南生羽就这么等着。等了一年又一年。

    他闲来无事,就给宫里的宫女和太监看看病,开开药方。这样一来,丫鬟们更加漂亮了,妃子们更加嫉妒了,都来找他开药方。而且南生羽本就是个美男子,这让一帮缺少爱的滋润的妃子,春心萌动,芳心暗许。

    可是最心动的,却不是这些妃子们,而是那帮太监们。南生的药着实有奇效,不知不觉,就帮他们恢复了声线。于是奔走相告,太监们更加自信了,老皇帝更加恍惚了:皇宫里面何时多了这么一帮男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南生羽的药。

    老皇帝对此很是不耻,表情落寞,很受伤地问南生羽:“你有本事治好他们的嗓子,却没有本事将自己变成女人么?”

    老皇帝原本是要死的人了,却又突然生龙活虎了,众人大惊。难道祁南真有这种奇药,叫人长生不老?一时间到祁南求药的人不知几多。这件事儿不知怎么就惊动了祁南的南生家,南生家的小妹妹打小就有一个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梦,就尾随求药之人来了帝都。

    与她不同的,南宫卿见国强民富,闲来无事,觉得自己可以告个假,带爱妻四处走走,这一走便到了湖州。湖州雨季不约而至,一如湖州的女子般,温柔多情。去了不久,就发现南宫夫人怀孕了。南宫夫人很不情愿地对他说:“卿,你为什么非要我生个孩子呢?”

    南宫卿爱怜地回答他夫人:“为我生个孩子不好么?我们的孩子,我们可以一起看着她长大,一起给她讲故事,带她去我们去过的地方……”

    “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孩子。”素馨抱怨。不管喜不喜欢,她最后都生下了她。这孩子,是个娘怨的孩子。

    等他们玩累了回家,宫里发生了翻天的变化。原本以为老皇帝真的生龙活虎了,不想是回光返照。最近又开始迷糊了,天天叨念着:“天妃,天妃。”

    在某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闯进了南生羽的门,差一点儿就将他‘临幸’了。这南生羽觉得,自己还有什么颜面存活于世?

    他找到南宫卿:“兄弟,你给我一个痛快。”南生羽自己其实自杀过许多回,不过全是自杀未遂。

    南宫卿为难了,当初答应过他的家人,要给人家一个活蹦乱跳,难道真要来个鱼死网破,死气沉沉?

    当事人一心求死,叫他也没有办法。想来有一天,他也是自作孽不可活。他联名一帮大臣上书,以南生羽不安分,招惹是非,严重扰乱后宫秩序为由,将他处死了。

    老皇帝被逼无奈,痛心疾首,奈何证据确凿,一下子又将他给刺激活了。这样一直反反复复了三次。

    南生羽死后的几年里相安无事,南宫家的女儿也长大了,小名叫阿侬。这孩子乖巧可爱,是爹娘的优良结晶。

    小阿侬摔倒了,她娘亲并没有将她扶起来,而是任她一个人在地上爬啊爬。她爹爹有些看不过去,埋怨她娘道:“阿侬是我们的女儿,可是你一点都不心疼她。”

    她娘亲反驳道:“她有手有脚,难道不会自己爬起来么?”

    “娘亲,娘亲。”小阿侬叫她,可素馨就是不理她。于是她爹爹又看不下去了,道:“丫头叫你,你也不应一应,你这个娘亲是不是太不称职了,你这是在想些什么啊?”

    她娘亲不反驳了,平静道:“她吃饱了撑的么?整天娘啊娘的叫,我这还没死呢。”

    南宫卿吃了一记闷棍,他这个妻子最近都这样,真是铁了心了。

    “南宫卿,你是不是也得承认,你已经开始讨厌我了?那不如就让我回去吧。”素馨这么悄悄地在心里说。如果知道回家的路,她早就回去了。

    这样平凡的日子,没待几年,又发生了一些事。老皇帝活了八十多岁,也算是个长寿了。这一度让他的接班人,等得好着急。他儿子得了肺病,他再不死,他儿子都要归西了。这也是为何,他死了之后不到几年,接班人就死了的原因。老弱病残的,此时不死,更待何时?

    也不知道是不是祁南真的太偏僻,五年后,南生家才收到儿子早已死去的消息,心里将南宫卿咒了个千千万万遍。想来南宫卿也是个自私的,可这怎么能怪他?错就错在,老皇帝先看上的是南生羽。

    老皇帝临死之前,处理了他此生最后一个案子:有关他最爱的男人,也有关天妃。这件事情,是南生家牵扯出来的,说他们的儿子不是什么天妃,素家的女儿才是,却被南宫卿一个人霸占了这么多年。老皇帝听后龙颜大怒,当即处死了南宫卿,就要招素馨进宫。

    可还没来得及,素馨就一条白绫吊死在了床前。老皇帝前来接人,没接到人,就将南宫府上的人杀了个精光。人杀光了还不止,又一把火烧了院子,真真是落了个干净。

    老皇帝自始至终没见过素馨的模样,他们就这样错过了。不过他也明白,他爱的人,一直是南生羽,于是迁怒了南生家的人。红颜蓝颜,一瞬间就这么陨落了。素馨这株娇花,一生只为南宫卿盛放。

    听完这个故事,两人不胜唏嘘,久久未回过神。

    “小老儿今日能喝到丫头的酒,也不枉此行了。”小老头儿捋了捋胡子,步出了酒楼。

    顾离与红萝被这个彻天的悲剧给惊悚到了,完全没意识到他在说话,也没意识到他离开。

    顾离问红萝:“你觉得南宫家的那个孩子,有没有可能还活着?”

    红萝回答他:“也许早就死在一场大火中了吧。”

    顾离不信:“我的直觉告诉我,她一定还活着。而且,我大哥一直在找她。”

    红萝抬头:“他找她做什么?难道觉得她可怜,想要补偿她?”

    顾离摇头:“没准儿,他是想让她做他的王后。南宫也是一美男子,素馨又是位真正的美人儿,他们的女儿,肯定也是倾国倾城的。”

    红萝笑笑:“没准儿,就发生变异了呢?”

    顾离亦笑笑:“倾国倾城我也不要,我只要你。”

    红萝:“……”她脸红了,这是顾离第一次对她说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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