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枚脸色大变。

    他刹那失态,直待章瑜轻轻的叹了口气,苏枚方猛的回神,抓住章瑜的手臂,眯着眼睛,似乎不确信的再次问道,“你认识我生父?”

    “对,我认得他,他拜托我照顾你。”章瑜明白苏枚的心情,不过,他仍是道,“苏枚,我很抱歉,他现在还并不想与你相见。”

    苏枚实在很想冷笑,他并没有笑,相反,他保持着克制,冷声问,“为什么?”

    “他有自己的难处,苏枚。”

    “他现在有老婆有其他孩子吗?”

    章瑜不想与苏枚做这种试探性的对话,他温声道,“你也累了,不如早些休息。”

    “原来不过是个连自己裤裆都管不好的贱人。”苏枚转身向卧室走去,扬声道,“你去告诉他吧,我还以为他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既然是个贱人,我也不是那么想与他相见了。”

    章瑜握住被苏枚抓的微痛的手臂,摇头一笑,拿着苏枚的围巾帽子跟进卧室,苏枚已经进了浴室,隔着门可以听到哗哗的水声,章瑜敲敲洗手间的门,唤道,“苏枚——”

    苏枚没理会,章瑜便不依不挠的敲个没完。苏枚终于怒了,“老子又不是割腕寻死,敲什么敲!你是啄木鸟吗!能不能叫我安静会儿!”

    碰一鼻子灰,章瑜摸摸鼻梁,决定包容未成年人的坏脾气,“别一个人在洗手间里哭啊。”

    “滚!”

    苏枚整个晚上的心情都很差,他在浴室呆了两个小时才出来,章瑜中间又敲了两回门,苏枚烦地,“你能不能闭嘴!”

    章瑜道,“老子也要撒尿的好不好?”

    “你不会去用外头的卫生间!”

    “我习惯用这个。”

    “那你就等着憋死吧!”

    待苏枚穿着睡衣吹干头发从浴室出来时,章瑜暂且还未憋死,打量着苏枚的脸色,章瑜问,“没事了?”

    “不用你管!”苏枚恶声恶气的上床,整床被子都拽到自己身上,左右边压在身下,连半个被角都不给章瑜盖。

    章瑜只得道,“我先去洗澡。”

    苏枚不理。

    章瑜叹口气,摸摸苏枚濡湿柔软的黑发,“你这样可真像个孩子。”

    “我本来就只有十五岁,大叔!”

    “论辈份,你叫我声章三哥也够了。”

    “我跟你没辈份好论!”苏枚在浴缸里泡的唇红齿白、肌肤粉嫩,双眸中怒火喷勃,纵使在赌气,也让人觉着没多少威胁力。

    事后章瑜回忆此事,他觉着就是因为苏枚难得露出孩子气,他心下放松,并未多想,才惹出后面的乱子。

    当章瑜洗漱好,围着毛巾自浴室出来时,立刻觉着事情不妙,被子在床上摊开,连带苏枚的睡衣凌乱的叠乱的散着,苏枚已经不见了。

    章瑜心下一跳,先拉开衣柜,苏枚的衣裳少了几件,钱包也不见了。苏瑜心怀侥幸的到三个客房找了一遭,亦不见苏枚的影子。章瑜打苏枚的手机,铃声在卧室响起。

    章瑜看下手表,他洗澡的时间并不长,不过半小时,苏枚就算走,也走不了多远。再者,苏枚不过刚到帝都上大学,平日里交际有限,社会关系多在学校。章瑜先打了班长王川的手机,王川与苏枚是同一寝室,他虽然有些奇怪,想着苏枚不是早搬去跟章表叔一起住了么,依旧道,“要是苏枚回来,我打电话给章老师。要不,我出去跟老师一道找找他,他上回被抢,大晚上的可不要乱跑。”

    章瑜担心的就是这个,时间已经过了十点,章瑜道,“不用了,他兴许去了朋友家里,快熄灯了,你好好休息。”偌大个帝都城,找一人如大海捞针,即使多一个王川也没什么用。章瑜又打了何笑的电话。

    苏枚既未回学校,亦未去朋友家,深更半夜的……章瑜一面换衣裳,一面十万火急的打周兵手机。

    宁谦正在洗澡,周兵已经计划滚床单的事了,接到章瑜电话时,周兵忍不住道,“老章,你能不能给你家小孩儿立个规矩!操!还离家出走了!知道了,我这就来!”

    苏枚已经躺床上睡了,因为有些心烦,他睡前还喝了半瓶酒。

    睡的正香浓,直接被人揪住衣领从床上拖下来,苏枚就是死人也醒了。

    “章老师——呜——”

    脸上挨了一记大耳光,苏枚头被扇的脑袋一偏,耳朵里灌入章瑜的怒吼,“你他娘的出来不会跟我说一声啊!知不知道老子找了你多久!你他娘的没被劫够是不是!”

    章瑜眼底泛红,活像要吃人的凶狠。

    苏枚身上只一条小短裤,□□着单薄的身子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大床,垂下眼睛,淡淡道,“就是想出来走走,散散心。”

    章瑜喘了几口粗气,虚点苏枚,“穿衣裳!回家!”

    苏枚看章瑜气的疯狗一样,仿佛随时都会扑过来暴打他一顿。苏枚眼眶微红,起身穿好衣服,跟着章瑜出了房间。外头值班经理低头含腰地引路,大概章瑜的脸色真的很臭,经理想奉承几句也没敢开口。

    周兵和另一个身穿黑色夹克的男人站在酒店大厅,章瑜客气地,“阿遥,麻烦了。”

    黑夹克男人身量高挑,目测绝不比周兵、章瑜矮,他相貌也很秀丽,又带了一点单薄。黑夹克双手闲适的抄在裤袋里,薄唇绽开一抹轻笑,“难得能让章三少欠我个人情。”目光落在苏枚身上,黑夹克突然自夹克内袋里摸出张名片来,二话不说塞进苏枚手里,拍拍他的头,“小朋友,你还未成年,如果有什么要求助的,尽管打我电话。身为人民警察,受理一切衣冠禽兽拐骗暴力未成年人的案件。”

    章瑜额角青筋直跳,黑夹克一扬手,转身大步离开。

    苏枚半边脸肿着,周兵也没再说什么,叹口气,“老章,我也先回了。”

    此时已是凌晨两点,街上冷冷清清,深秋寒风挟卷着枝头枯叶发出哗哗声响。苏枚刚出酒店大门就觉着寒气浸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章瑜把他塞进副驾驶,沉默的打开暖风。一冷一热,苏枚顿觉鼻尖泛痒,张嘴打了两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抽了两张纸巾擦擦鼻涕,眼睛烧起不正常的热度,自太阳穴起,头一跳一跳的疼。

    深夜不会堵车,章瑜一路畅通回家。停好车,章瑜把身上的厚外套扔给苏枚,“穿好。”

    章瑜原本满肚子火,奈何苏枚到家就开始发烧,章瑜只得跟老妈子一般的找退烧药给他吃,又从冰箱里刨出冰块包上毛巾给苏枚敷脸。苏枚道,“饿了。”

    章瑜气地,“不说一声就离家出走,你还有理了!饿就饿着!老子没空给你做饭!”

    因为发烧的原因,苏枚的眼睛格外的清亮,漆黑的瞳仁里清晰的印出章瑜恼火的影像,苏枚抿抿发干的双唇,没再说什么,掀被子下床。

    章瑜急忙把他塞被子里裹好,没好气道,“又要闹什么?你老实的呆会儿成不成!”

    “做饭。”苏枚心平气和,“你既然不愿意,我自己做也是一样的。”

    怒火烧的章瑜面目扭曲,他忍着吐血,斯文全无的吼道,“等着!老子去给你做!”

    “想喝粥,煮的稠一些,不要用压力锅,压力锅煮出来的米都烂没了。用砂锅,小火慢熬,熬到水米交融,上面一层薄薄的米油,入口香软的粥。”

    章瑜虚度二十四载春秋,就是对着他自己亲爹也没这么忍过这么伺候过啊。章瑜真想直接砂锅扣苏枚头上,偏偏苏枚又是一幅叫人形容不出的模样。明明挑剔使唤章瑜,眼里又是一幅要哭出来的样子。章瑜见过许多人伤心哭泣,但,那些人的眼泪加起来都没有苏枚这个样子让人心疼。

    等章瑜把粥煮好,苏枚已经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身体的热度尚未降下,连带浅浅的呼吸都带着炙热的温度。

    章瑜每隔一小时给苏枚试回体温计,到天亮打电话相熟老师代他今天的课,叫了医生。

    苏枚的手有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瘦,苍白的手背下淡青色的血管格外明显。房间暖气开的足,苏枚的手却湿而冷。

    着凉引起的发烧,扁桃体发炎,很常见的症状。

    医生开了吊瓶,又恭恭敬敬的说了一堆医嘱,方客气告辞。

    苏枚睡了几个小时,这会儿醒了,章瑜问,“要吃饭吗?”

    “粥煮好了?”

    摆张小小的床上电脑桌,章瑜端了一小碗白粥进来。苏枚左手握着勺子,吃两口问,“有酱菜吗?”嘴里一点滋味都没有。

    苏枚脸色憔悴,章瑜心下一叹,道,“酱菜太咸了,对嗓子不好,就这么吃吧,等你好了再吃酱菜。”

    苏枚搅着碗里的白粥,嗓子微哑,“拿菠菜在开水里烫一下,调上一点点蚝油,洒上芝麻就很好吃,而且一点儿不咸。”

    折腾了一夜,章瑜现在心情已经完全平复。昨夜他一怒之下抽了苏枚一记耳光,肿胀消下去,嘴角那里尤带着青紫。章瑜也有些后悔,苏枚先前就遇着过抢劫,他实在是急糊涂了。

    章瑜转身出去给苏枚做凉拌小青菜。

    拌好了蚝油小青菜,章瑜重给苏枚换了碗热粥,苏枚突然问,“章老师,你吃饭了吗?”

    章瑜有些欣慰,摸摸他柔软的发丝,“你先吃,我一会儿再吃。”

    “村子里有很多嘴碎的妇女,我其实很早就知道不是爸妈亲生的。我比苏樨大三岁,在收养我之前,我妈生了三个孩子都夭折了。在农村有这种习俗,叫借子压子,小孩儿总是夭折,去抱养个孩子,再生孩子就比较好养活。我一直以为我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收养的,那时候还小,知道不是爸妈亲生的,每天战战兢兢,生怕哪里不好会被扔掉。”苏枚轻声道,“心里有这样的秘密,又不敢泄漏半分,于是拼命学习,小学时跳一级,初中又跳了一级。小学升初中时其实本来可以去市初中念,但是,市初中不肯免去我的学费。虽然爸妈说学费供的起,我却一直担心他们会因为出这笔钱而生活拮据,拮据之后会不会后悔供我念书。直到上了高中,我才知道原来一直有人在支付我的抚养费。”

    “章老师,难道我会去赖着他吗?我已经这么大了,以后凭自己也能有一个优渥的生活,我从来没想过要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我就是觉着,终生不知道自己的血亲是谁,真的是……”眼中泪光一闪而过,苏枚咬紧牙关,浑身克制不住的战栗颤抖。

    他正在挂吊瓶,右手不稳,针头扎透血管壁,立刻走针,鼓出一个包来。

    章瑜连忙给他拔了针头,见苏枚大滴眼泪顺着脸颊汇聚到尖尖的下巴,有说不出的伤心。章瑜竟也跟着心下一酸,握住苏枚的手,温声道,“苏枚,你父亲是有苦衷的。”

    “什么样的苦衷让他可以请到章老师照顾我,人却不露一面呢。”苏枚轻声低泣,“章老师,他不想见我,我妈妈呢?我妈妈也不想见我吗?”

    章瑜一愣。

    苏枚望入章瑜难掩惊诧的眼睛,轻声道,“难不成我妈妈也跟章老师签了保密协议。”

    章瑜发现自己真是小看了苏枚,他已经被苏枚描述的少年时代所感动,他原以为这是出自少年对生父的思念或是多年被寄养的辛苦,他实在未曾料到苏枚是要借此打听他母亲的事情。

    或者自苏枚不说一声便离家出走,他找他回来,他为他煮饭烧菜,是不是在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他在意他或是他心疼他的判断。然后,再这样凄凄惨惨的开口打听他父亲的事。父亲的事打听不到,便当即立断另从母亲方面下手……

    才十五岁就有这样的心机……

    章瑜轻轻一叹,大拇指抹去苏枚脸上冰冷的泪水,温声道,“苏枚,你可以直接问我,不必如此前后铺垫,惺惺作态,能告诉你的,我都会告诉你。”

    苏枚仿佛听不出章瑜话中讽刺,他立刻脸上抹了两把,也不哭了,清清嗓子问,“那章老师就跟我说说吧,我妈妈的事。”

    “我不知道。”章瑜按住双眸冒火的苏枚,沉声道,“这不是在骗你,苏枚,你妈妈是谁,恐怕只有你父亲才知道。我跟你说过,我是家中幺子,所以,虽然与你父亲相识,其实年龄差很多。你父亲的圈子,我不大熟悉。再说这是十五年前的旧事,我那会儿不过九岁,哪里会知道这个。我的确不清楚,就是你的事,也是你父亲提起,我才知道的。”

    “其实可以我养父母那里查起。”苏枚冷静的道。

    “不行,这会惊动你父亲。”章瑜断然拒绝,“苏枚,在这帝都城,知道你身世的人不会超过一掌之数。你不太了解你父亲的为人,他做事从不会有半分差错,既然当初把你放到他处抚养,经手的人一定是他的心腹,不然,你的事瞒不了这么久。”

    “行了,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你不用再旁敲侧击,我是不会为你得罪你父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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