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从表面上完全看不出什么,甚至比叶池送来的信函还要普通,若不是她曾经在叶池那里见过同样的落款,甚至会怀疑这是什么人的恶作剧。

    落款人是当朝摄政,廉王。

    澹台薰仔仔细细将信读了一遍,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一项任务。信中大致交代了霖州上一任州牧被罢免的经过,是因御史大夫段琰在年休回乡探亲时遇刺,当场一命呜呼。

    而行刺之人,是霖州本地的一名大财主,做事之前将家中财产全部转手,亲自动的手,且压根没有逃跑。

    出了这么大的事,霖州州牧固然难辞其咎,但因凶手很快被抓获送入刑部,故而这位州牧大人只是在霖州被罢免,随即换了个衙门继续任职。

    京官遇害并不是头一次,再加上凶手已被关押天牢,刑部的魏尚书便如寻常案子一样向明帝告知了此事。小皇帝看了看口供觉得并无异常,无非是说段琰曾断了这名非法奸商的财路,才惹来杀生之祸,况且御史台的段琰在朝中口碑甚好,品行端正又有上进心,于是小皇帝在表达了自己的惋惜之后,下令斩首凶徒。

    事情本应告一段落,新任的御史大夫也很快上任,然而在凶手被秋后斩首之后,廉王身边的人却无意中打听到这名嫌犯身上一些不寻常的事。

    此人在霖州被捕时没有任何残疾,来到京城之后却成了一个哑巴,但因狱卒们只是觉得他在无声地等死,遂没有上报。

    这个小细节在其他人看来不算什么,但却引起了廉王的注意,于是将案件的经过重新梳理了一些,觉得嫌犯身上的疑点太多,可惜死无对证。

    简而言之,廉王送这封信来的目的,就是因为霖州是段琰生前的家乡,希望她去调查一下段琰在入京前的为人,是不是与后来一致。

    换句话说,如果只是他多疑,那就当作没看过这封信;但若真的能从段琰身上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则是给了她一个升官的机会。

    澹台薰默默将信收了起来,知道廉王突然找到她,肯定是与叶池有关,再加上乐瞳先前说的“小道消息”,也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师爷见她神色凝重,忙问:“大人,可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噢……没有。”她摇头笑笑,“是京城的朋友又来信了。”

    师爷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微妙。

    他跟着澹台薰这么久,也知道她时常会受到京城那边的来信,虽然不知道是谁写的,但每次信封都塞得满满的,感觉像是再多一张纸就封不起来了。

    一般会写这么多东西的只有父母,但澹台薰家里人的信是从秦州寄来的,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情郎。

    每次都能写这么长还不嫌烦,这得闲到什么程度啊,看来这位情郎不是一般的没有出息,指不定就是窝在某个巷子里卖卖字的穷酸书生吧。

    师爷想着想着,不由替澹台薰惋惜了起来,觉得她大好的前途怎么跟了这么个废物,但这话他最多只是心里说说,笑着转身走了。

    澹台薰捏着信去了二堂,因今日是休沐,衙门里的人大多不在,她遂自己找来些档案,抱到一间空屋里坐下来翻了翻。

    信里说的不是一般的含糊,只交代了让她调查段琰生前的为人,也没有提具体要看什么。段琰的官生总体来说可谓是一清二白,地方官做了不到两年,便因剿匪成功收复失地而入京任职,此后在御史台实行监察之职,是个难得的好官。

    澹台薰了解所谓权贵者的疑心病,她觉得廉王是多心了,凶犯受不了牢狱之灾直接自尽了的都有,何况只是不肯开口说话罢了,不代表是被人蓄意弄坏了嗓子;况且人证物证俱在,杀人动机也合情合理,故而起初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但无奈这是摄政王的密令,便不得马虎。

    她看了一会儿觉得脖子有些酸,遂将卷宗收起准备带回家看。不知不觉已经过了晌午,天边渐渐泛起了一抹霞光,澹台薰疲惫地揉了下眼,想起因为正事都忘了招待远道而来的乐瞳,遂去了对方提过的客栈,准备邀对方一同吃个晚饭。

    她到达客栈时向掌柜打听了一下,得知乐瞳包下了最大的一间客房,还包括一间庭院。

    的确是这个人的风格。

    澹台薰顺着穿廊走过去时,听到了一阵嘈杂之声,显然不像是只住了一个人。她好奇地伸着脑袋一看,只见院子里站着几名瘦弱的妇孺及老人,不知在等待着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么?”她疑惑道。

    其中一个眼尖的妇人认出她是霖州州牧,连忙唤了句“大人”,但脸色实在不好,没有力气与她行礼。澹台薰立即摆手示意不必,她一没穿官服二不在工作中,实在不必太过声张。

    妇人感激地点点头,与她解释道:“我们这些人都是身患疑难杂症治不好的,听说这位乐大夫是京城来的名医,所以实在想试一试。我们孤儿寡母的没钱去京城,死马当活马医也好。”

    澹台薰闻言向着四周看了看,果然来的大多是病弱之人,面色颓然。她了然地点头,进屋后看见乐瞳正在给一个老人诊脉,而乐家小厮一刻不停地忙着打水递药瓶,连她进门都没看见。

    “澹台大人来了,我实在腾不出地方,你随便坐罢。”乐瞳与她也算相熟,没有显得很客气,只冲她微微一笑,便又开始忙碌起来。

    澹台薰上前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么?”

    “的确有些缺人手。”乐瞳突然咳嗽了几声,尴尬道,“如果不劳烦的话,还请你帮忙把我的药拿出来罢,我可能随时都要用。”

    澹台薰点点头,这实在不算什么繁琐的事,遂从小厮那里接过一张板凳,在乐瞳身边将每个药瓶拿出来,整齐地放在桌上。

    “他们是如何知道你是大夫的?”

    乐瞳叹了口气:“我路过街边一个庸医的摊子露了一手,然后就成这样了。”

    澹台薰不禁笑了笑,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子老好人的程度不亚于叶池,分明一个是家财万贯的奸商,一个是出入朝堂的重臣,但其实也不过是那么普普通通的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盯着乐瞳略显苍白的面容,突然小声道:“你不肯接受唐默,是不是因为你的肺痨一直治不好?”

    乐瞳不动声色地移开眸子,当作没有听见;她也识趣地没有再问。

    天色渐渐开始暗了,前来看病的人已走了大半,身上的病大多是顽疾,治不治得好确实看天意。澹台薰一直重复着给乐瞳递药的动作,也觉得有些疲倦,偶尔会听一听这些人聊天的内容,也算是对霖州有些更深一步的了解。

    她仰头活动了一下颈部,适才看见角落里一直站着一个妇人,带着一名五岁大的孩童,紧张地环视着四周。

    澹台薰先前没有注意到他们,是因这对母子一直站在那里,且极度不起眼,在她的余光里几乎成为了摆设。这妇人面色枯槁,等人走了一批后想要过来,但来人之后又退了回去,如此站了一个多时辰,似乎是想等人走光再来找乐瞳。

    澹台薰不理解他们为何如此拘谨,但此刻实在脱不开身,终于等到人走光了之后,天开始黑了,那对母子才颤颤巍巍地走来,低着头道:“大夫,小儿从去年冬天开始就一直咳嗽,先前有大夫开了退烧的方子也一直不见好。我们孤儿寡母的,实在没办法了,才……”

    妇人说到一半将头埋得更低了,其实她的状况也不是很好,面黄肌瘦的,显然吃的不太好。乐瞳望了望那个胆怯的孩子,拉着他的手问:“你是不是时常没什么力气,还会出现盗汗?”

    孩子的目光亮了一下,看看母亲后,点点头。

    乐瞳的面色沉了下来,续问:“是不是总是咳嗽,偶尔还会咯血?”

    孩子又点点头。

    乐瞳没有再继续问,这突然的沉默令那妇人脸色煞白,忙问:“大夫,到底……是什么病?”

    “暂时不好说,我先给你们开些药。”她摇摇头道,“我在霖州大概会留三日,记得每天都要来找我。”

    妇人心有疑虑,但仍是感激地点头,不经意地往澹台薰那里看了一眼,却有意避开了目光。

    这令澹台薰有些奇怪。

    她记得方才这对母子也是躲躲闪闪,等到人都走了才敢出来。他们听口音的确是霖州本地人,但也不与其他人说话,反倒是和乐瞳这个外乡人处得坦然,委实有些蹊跷。

    “我能问问为什么你们方才等了这么久么?”

    妇人显然知道她是谁,目光依旧有些躲闪,不自在地笑道:“那是……因为我们站得比较靠后。”

    这个理由一听便知是胡扯的,但澹台薰也没有追问的意思。这时乐瞳吩咐小厮把药材取来交给妇人,又与那孩子说了两句话,似乎对他很是在心,最后不忘笑着问:“你叫什么啊?”

    孩子声音稚嫩:“我叫段天扬。”

    那妇人闻言顷刻变了脸色,连忙将孩子拉了过来,仓促与乐瞳道谢便快步走了。

    澹台薰莫名觉得有些耳熟,正要想起什么的时候,却忽闻那小厮叫了一声,才知是乐瞳突然体力不支倒在椅子上,捂着嘴连咳了好几声。

    她愕然扶着乐瞳坐定,问:“你……没事吧?”

    “小事。”乐瞳摆手道,“澹台大人不回去么?”

    澹台薰沉默了一会儿,目光微垂,“我回去也只有一个人,难得见到熟人,就请你吃顿饭罢。”

    在离开秦州之前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就算是一个人住在别的地方,也知道家在哪里,想回去就回去,老爹和阿遥就在那里,即使见不到面也能感受到那份踏实。

    然而来到霖州之后,这份孤独感却变得强烈了起来,不仅是见不到亲人,也见不到叶池。诚然每一个人都为她升官感到高兴,但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她还是觉得太寂寞了,以至于任何一个与家乡有关的人都会成为她思念的承载体。

    乐瞳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了然地笑了笑,让小厮去准备一桌酒菜,扬唇道:“既然你要请客,那就随便我点了。”

    澹台薰本来就是这个意思,自然没有异议,随着她一道去了池塘边上的一座小亭。

    又是月明星稀之夜,四处安静得出奇,乐瞳的确没有客气,点了不少好菜,还拉着小厮一道吃饭。

    澹台薰亦是不喜欢客套的东西,她只想吃饭而已,慢悠悠地吃了两口之后,忽闻乐瞳道:“你怎么知道我有肺痨的?”

    像是早知她会问这个问题,澹台薰如实答道:“先前唐老爷来找叶池的时候与我们提过。”

    “噢。”乐瞳似乎没有感到很意外,露出淡淡的笑容,喝了一口酒,“其实曾经我也很奇怪,为什么我爹会把我捡回来再扮成一个男孩子,直接捡一个男婴不是更方便一些?”

    她的口气颇有几分说笑的意味,而澹台薰没有答话,只是与小厮一道认真地听。

    “我爹说,他捡到我那天下了大雪,我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和他刚刚夭折的儿子一般大。”乐瞳顿了顿,抬头看着漆黑的夜幕,“他本来是不想要我的,可是怕我跟他儿子一样死了,就把我带回家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又像是喝醉了,脸红红的。

    “不过可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雪里呆久了,我的肺一直有毛病,他才把我送去京城,托人让御医给我瞧病。”乐瞳醉醺醺地笑了笑,“小时候落下来的病是不容易治好的,我也没指望什么,阴差阳错拜了个师,学成了这一身医术。”

    澹台薰耐心听着,其实有些话,过于亲密的人反而没法说,只有在不怎么熟的朋友面前才开的了口。既不用担心什么,又有人听你畅言。

    “那你的病……还治得好么?”

    “看天意咯。”乐瞳耸了耸肩,突然勾着那小厮的肩膀大笑起来,把小厮吓了一跳,“小时候落下的病啊……真的会跟一辈子的,很难治。”

    澹台薰不明白为什么她要重复一遍,突然间想起了叶池,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暗示着什么,神色凝重了起来。

    “啊……你想起来了啊。”乐瞳打了个酒嗝,或许真的是喝多了,半分调笑半分严肃,“还记得我曾经给叶大人把过脉么?当时没敢告诉你,他小时候啊……恐怕过得比没吃没喝的穷苦人家还要悲惨。”

    作者有话要说:叶娇羞v:居然有人说我是废物,我……我还是决定让阿薰教训他好了澹台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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