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有一个人告诉陆小凤,百花楼对面的那座书斋的主人要成亲了,陆小凤一定不会以为这个人在说实话,不是那说话的人在说了胡话,就是自己的耳朵坏了,脑子也有些转不清楚了,才会以为苏折当真要成亲了。

    而有一天,确确实实地有人对陆小凤这么说了。

    陆小凤却已不得不信。

    这说话之人的话他实在是不得不信。

    陆小凤忽而喃喃道:“我原以为即便西门要成亲的时候,我也绝不会能见到他成亲的时候,或再讨上一杯的喜酒来喝。”

    陆小凤道:“苏折若不是个和尚,便一定是个道士。”

    那老头便道:“不错,他确实是一个和尚。”

    陆小凤忍不住惊道:“和尚又怎能成亲?”

    那老头又道:“他既然已经还俗了,已经还俗了的和尚当然能成亲。”

    陆小凤忍不住犹豫着说道:“若是他当真想成亲了,他若真心……想要与一人……那狐妖成亲生子,也并非实在是不能,我毕竟也是也是他的朋友,他若当真想要成家了,我也自然会于他感到十分高兴。”

    月老儿道:“你可知道……这世上那凡间的人与人之间,那妖界的妖与妖之间,凡间的人与妖界的小妖之间的姻缘本在天地间都自有一番定数,然而却唯独他……”

    月老儿犹豫片刻,终于且无奈地叹道:“若有几分兴致,不妨再听我慢慢说上一个百年前的故事吧。”

    陆小凤便忽然哈哈大笑道:“那实在是妙极了。我平生最是爱极了人来于我说故事了,你的故事最好讲得再动听一点,再长一点,我听得也更舒服,更畅快一些,你快细细地将那故事说来吧。”

    花满楼也笑道:“先生岂非不知瞎子原是最喜欢听人说故事的人吗?何况从老丈人口中说来的那故事一定是一个十分好听的故事。”

    可惜,月老的故事实在说不上是十分好听的一个故事。

    这个老头儿的故事实在比不得那在茶楼酒馆之中说书先生随口说来的一个故事,一个小段子,更何况月老儿的年纪看上去已经很大了,比很多人的年纪都要更大一些,他的年纪不仅已经很大了,说话也像很多年纪已经很大的老人一样总是慢吞吞的,年轻人已经说上了两三个字的时候,他才慢吞吞地吐出了不过才一个字。

    然而,陆小凤和花满楼却听得很认真,比听着很多故事讲得更有趣,声音又好听,往往说得又快又急的说书先生说故事的时候都要更认真,更专注。说书先生的故事可以总是来听,月老儿的故事却毕竟不是轻易能听来的。

    月老儿道:“五百年前,我牵了一桩天底下最坏最坏的姻缘。”

    他道:“这实在是一桩很糟很糟的姻缘,只因我这小老儿偶尔会喜欢喝上一两壶的黄粱酒,一喝起酒来,便容易发了酒疯,干起了一件糊涂事,我这辈子做了最糊涂的一件事,便是这一段胡乱牵来的实在糟得不得了的姻缘。”

    “那红线的一头牵在了一个凡间女子的身上,红线的另一头却牵在一个半人半妖的妖物的身上。

    那妖物本是六百年前潮州城外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书生,那书生确实才富八斗,俊秀非凡,但也确实是凡间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书生。

    那书生少年得志,日后的前程更是一片光明,更有魁斗星君本许了他一段极为光明的前程,一段青云直上的仕途,姻缘簿上更是已早早定下一段天作之合的上好姻缘,因其前世阴德极深,今世本该福荫深厚。

    然而,妖界之物擅入人间,徒增一段变数。若依阴曹判官生死簿中记载,那书生本该享年百岁终矣,而如今年仅堪堪及冠却竟遭了这一妖物所害而身死,那妖界之物擅入阳间,乱了本该的命数,诸多孽数,本不在天地命理之中,便是天理也难说。

    又,那妖物本欲吞之那凡人魂魄,却不知因何丛生变数,却反叫凡人生生吞了那妖物的魂魄。

    自此凡间再无了一个唤作苏折的文书生,人/妖两界却多了一个不老不死,似人似妖,却又非人非妖的苏瞎子。

    他本该在六百年前早已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死人,他本该是一个人,一个早早已经该老死的凡人……

    你若本该是一个人,忽然有一天,却变作了妖,一定会觉得很不习惯。”

    老头儿忽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又近乎沉声地缓缓说道,

    “所以他一直想着法子想要让自己再变成一个人,一个会老会死的人,他会病,会痛,却绝不会老,更不会死,因为他还是一个妖,相较于人短暂的几乎一瞬的百年,妖的生命要远远漫长了许多,近乎以为会是不老不死的一生,漫长的近乎让人想要发疯。”

    “那妖界的妖,凡间的人都本该自有一番姻缘,苏折不再是个人之后,他原本的姻缘本该已经断的已经不能再断了,而我五百年前,于醉酒之时胡乱牵来的那段红线却又硬生生扯了一段姻缘来于他,而那姻缘线又实在是太薄,太细,便是稍加碰触,断矣。

    我本已算到那凡间女子命数竟不过双十之数,本念着待到那女子身死之后,且再来理了苏折的那红线,那女子更该是天煞孤星,苏折的命数更是奇特,天下间已不知能否再寻得一段姻缘来予他,这一段偷来的姻缘岂非算是善极?小老儿原是这般想来,本以为错有错着,心下向来更是得意得很。

    然而,却怎料……却令小老儿最是实在想不通透的,那女子确实早早便已身陨,然而,阴曹判官的生死判官的生死簿中确有记载,然而……阴间之中却不见那女子的阴魂,黑白无常也不曾将之拘来。

    欲断之红线,却觉那红线竟是蓦然断之不得,执念不绝,竟是化作了万千红线,硬生生地又那一桩单薄的近乎不可思议的姻缘又续了起来。

    续过来的那一头却是小老儿我也不知究竟通向了何处?便是小老儿那姻缘簿上也实在没有极为详尽的介绍。

    千百年间,我从不曾见过凡人的执念竟能……竟能这般前所未有的无穷无尽的庞大。

    五百年间,我见了苏折游于妖界凡间之间,我见他当过一百年的和尚,敲了一百年的木鱼,念了整整一百年的经文,又当过整整一百年的教书先生,教来村中的小儿读书识字,百年的酿酒人,整整一百年的……历于人间百世,再见他,他已成了一个游弋于人间的收妖人,成了一间书斋的书斋主人。”

    陆小凤道:“那女人一定很爱这个男人。”

    花满楼也忍不住叹道:“苏折一定也很爱这个女子,她一定是个又漂亮又温柔的女孩子。”

    一个男人若不是当真爱极了一个女人,又怎会情愿去当了那一百年的和尚,敲了一百年的木鱼,念了整整一百年的经文?

    只听得那小老儿忽而哈哈大笑几声道:“错了,那不仅不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子,那女孩脸上天生生得一块乌黑紫青色的胎记,却实在算不上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很多男人只需看上了一眼,便绝不愿再去看上第二眼了。这个女孩或许很温柔,却绝不会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女孩子。她或许很善良,却并非是一个善极的女孩子,她本没有一种良善至极的干净剔透的心性,一个当真天真烂漫的可爱的女孩绝不会这般贪心的苦苦向一个狐妖求来一张本不属于她的漂亮的脸皮子。

    她还是一个人,她贪婪,她善良,她矛盾,她只是一个凡间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女孩子。

    或许正因为她还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女人,所以苏折才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女孩子。”

    陆小凤忍不住叹道:“我若是个女人,也一定会十分嫉妒这个女孩。”

    花满楼道:“那一定是一段十分美好,十分刻骨铭心的难忘的感情。”

    “你又错了。”那小老儿随即又缓缓叹道,“一个女人若是亲眼瞧见她本深深爱着的男人……一个人若是天生了一双伴有细小的青色蛇鳞的蛇类的竖瞳,任何人瞧了,都不会以为这样的一个男人会是一个人。一个人见了他这般的一副模样,只怕都会觉得害怕的……这并不是很值得奇怪的一件事。”

    陆小凤忍不住道:“他莫非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瞎子?”

    花满楼道:“他宁愿很多人便以为他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瞎子。”

    “你还是错了。”

    “百日前,你若见他,他不一定还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瞎子。”只听得那小老儿随后嗟叹一声,却是又缓缓道,“再如今,你们便是瞧了他,也只好以为他就是一个瞎子,一个最寻常不过的瞎子。他现在不仅是一个瞎子,还是一个人,一个真真正正的人,他会老,也会死,和你,和他都近乎没了两样。”

    “他现在……也不过只是一个寻常的凡人罢了,百年归墟,亦作黄土一坯,便是现下当了他还是一个寻常之人也已无妨。”

    陆小凤只好道:“他的眼睛……”

    “任何一个人都绝不会想要见到他的那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的眼珠子早已叫他自己生生剐了出来,没有一个人会想要去见了那一双早已没有眼珠子的眼睛究竟会是怎样的一副模样。”

    花满楼忍不住喃喃地叹道:“何至于此……”

    这世上莫非还有人能比一个瞎子更能知道一个人作为一个瞎子时的痛苦,遗憾和悲哀?一个人若是能不做瞎子的时候,为何偏偏却非要让自己作了一个真真正正的瞎子呢?

    那老头儿只好缓缓言道:

    “他若要了他那双眼睛,他现在便还是个妖,而绝不会是一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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