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这席话,孟掌柜只觉得茅塞顿开浑身通畅,刚来时堵在心口的恶气早已散了个一干二净,两眼直直地盯着屏风,想再受点点拨。

    可屏风那头却再无声响,只影影绰绰地看到个高大的身影先起身出去,接着一高一矮两个窈窕的女子身形相携离开。

    孟掌柜不由叹息,“世子爷娶得的岂止是个妻室,简直就是棵摇钱树。”

    远山叱道:“吃了豹子胆了,竟敢议论大爷跟大奶奶。”

    孟掌柜恍然醒悟自己竟将心里的话说出了口,无心理会远山的斥责之语,整整衣襟急步往回赶。今儿是六月初七,这个月,哦不,下个月怎么也得见着利。

    回到正房,宋青葙把找出来的鸦青色杭绸摊在炕上,一乍一乍地量着尺寸,量足数,用炭笔做个记号,拿剪子“咔嚓咔嚓”地剪过去。

    秦镇问道:“这就裁上了?上次不是还没量完?”

    宋青葙嗔他一眼,脸上渐渐笼上层红云,不自然地道:“上次量过肩宽跟腰身了,衣长无所谓,紧长不紧短,等缝好了,上身试试,长的话,封边时多卷上点儿就行。”

    今儿她穿着家常的绣着折枝梅的月白色小袄,系了条丁香色的裙子,梳圆髻,头上插一支珍珠发钗,耳垂上挂着珍珠坠子。珍珠的光辉映在脸上,她的肌肤莹润柔和,眼眸却越发清亮,说话时,珍珠坠子在她腮旁一晃一荡,平添了许多俏皮与灵动。

    她不怎么爱金银,倒是常戴这种珠子玉石之类的饰物。秦镇想起以前在灯市口东头有家荣宝斋,专卖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没准能有宋青葙喜欢的东西。

    秦镇想到做到,跟宋青葙知会一声,也不管酷暑难当,顶着大太阳就出去了。

    碧柳瞧见秦镇的身影风风火火地出去,凑在秋绫耳边嘀咕,“你说世子爷这么大一男人,正经差事没有,天天就围着姑娘。姑娘看账本,他研磨,姑娘裁衣服,他在旁边打扇子……”

    秋绫眼中闪过一丝笑,极快地隐去,沉声道:“不到屋里伺候,在这嚼什么舌头?”

    碧柳笑道:“不是嚼舌头,就是有感而发,有感而发。以前我跟姑娘形影不离,有什么话我都说给姑娘听,现在多个姑爷,我这满肚子话憋在肚子里难受……对了,以前二奶奶陪嫁的丫头像是秋绢和秋绮都嫁得挺好,你干嘛不嫁人?”

    秋绫勃然变色,“你若恨嫁就跟姑娘说,别扯上别人。”甩着袖子往后头去了。

    碧柳被噎得面皮紫涨,半天才缓过神来,气冲冲地进了屋子。

    “……我就随口问一句,她至于那么大火气,还说我恨嫁,我怎么就恨嫁了?”碧柳抻着布,将刚才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了遍。

    宋青葙放下剪刀,将裁好的布片叠好,叹口气,“这事,照我来说,秋绫有两分错处,你倒是有八分。”

    碧柳不服气,“最多是五五分,怎么就全成我的错了?”

    宋青葙耐心解释,“其一,你不该私下非议主子,不光是世子爷跟我不行,其他主子也不成。你仔细想想,要是刚才那话传到侯爷跟老夫人耳朵里,他们会怎么看世子爷,又会怎么看我?要是更远一步,传到外头去,别人又会怎么想?”

    碧柳寻思片刻,回过味来,低下头,只听宋青葙又道,“其二,你问秋绫那话本也不该。每个人都有伤疤有痛处,咱不能单往人伤口上撒盐……秋绫是我娘的陪嫁,算年纪已经三十开外靠四十了,到现在没嫁人,定然有说不出口的理由……”

    碧柳喏喏道:“原来真是我的错。我,我这就给秋绫姐赔个不是……”

    宋青葙一把拦住她,“用不着专程去,待会见了提一句就行。我倒是想起个事来,你比我大两岁,想没想过嫁人?”

    碧柳脸红了下,很快镇定下来,“想是想过,可我不知道嫁个什么样的人。我喜欢读书人,可人家不一定能瞧得上我,生意人也不错,可生意人太精明,我怕被人卖了也不知道……”

    宋青葙不禁微笑,“你慢慢想,不急在这一时,等想好了再跟我说。”

    碧柳点下头,瞧瞧更漏道:“都午正了,要不要吩咐厨房摆饭?”

    秦镇只说出门有点事,并未说回不回来吃饭。宋青葙便道:“眼下还不饿,稍等会吧。”

    且说秦镇带着远山扬鞭策马一路赶到了荣宝斋时,掌柜正坐在柜台后打盹,见有人来,立刻打起精神,赔笑道:“客官想要什么?请随意看看,选中哪样,小的给您包起来。”

    秦镇打眼一看,东西不少,湘妃竹刻的笔筒、翡翠雕的笔洗、象牙的杯子还有各式金银发钗珍珠抹额等等,却没有他想要的,遂开口问道:“有没有没镶的珍珠玉石?品相要好,个头不用太大。”

    “有,有,”掌柜连声应着,转至内堂,随即捧出只一尺见方的盒子,盒子里面隔成九格,盛着各色珍珠宝石等物。

    秦镇随手捞起一把,凑到眼前看了看,接着松开指缝,珍珠滴滴答答如落雨落到盒子里。

    掌柜心疼万分,可瞧着秦镇冷厉的样子不敢吭声,只提着气小心地介绍,“这是辽东产的东珠,个头大,色泽好,白里透紫,最衬肤色;这是南珠,胜在光泽均匀,这是石榴石,那是绿松石……”

    秦镇“嗯”一声,在柜台前坐下,扒拉着珍珠一粒粒地挑,神情认真而专注。

    远山看了直咋舌,自己打七八岁起就跟在大爷身前身后跑,可从没见过他这么认真的样子,就是当年练大字也没这么认真。

    挑了小半个时辰,秦镇指着面前一堆花花绿绿的珍珠玉石,“每样四粒,做两副,一副耳坠子,一副耳钉,三天后我来取。”

    掌柜忙道,“客官,三天太急,忙镶不好,您给宽容宽容,十天怎么样?”

    “那就十天,要好好镶,不能有瑕疵。”

    掌柜点头哈腰地说:“一定,一定。”

    秦镇掏出荷包,付了定钱,刚要出门,迎面走进一主一仆。

    前头那人穿着绯色长袍,手里摇着把绫面象骨扇,正是跟秦镇有过芥蒂的丁骏。

    丁骏不意能在这里见到秦镇,心里多少有点发憷,想溜又抹不下面子,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

    他身边的小厮是后来换的,不认识秦镇,见他正堵在门口,便冲上前没好气地说:“诶,一边去,别在这挡路,没看见我家二爷?”伸手就往他胸口推搡。

    秦镇本就看丁骏不顺眼,想修理他一顿,苦于没有借口,正好小厮找上门来,当即顺势攥住小厮手腕,略使劲,伴随着轻微的“咔嚓”声,小厮“嗷”一声嚎叫,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秦镇冷笑,抬脚往他身下一踢,小厮撞到丁骏身上,两人像米袋子般重重地倒在大街上,引得左右商铺的人争相出来看热闹。

    有眼力好的认识秦镇跟丁骏,见是惹不起的人,立马又窜回去,隔着窗棂一个劲往外瞅。

    荣宝斋的掌柜撩起衣袖擦擦冷汗,暗自庆幸方才没出差错,一个应对不好,可得出人命。

    小厮折了腕骨,胳膊使不上劲,加上秦镇踢得重,躺在地上挣扎着起不来,丁骏倒是三下五下起来了,跳着脚,指着缓步过来的秦镇道:“秦大,我这奴才得罪了你,你断了他的手脚,我没话说,现在你还想怎么样?”

    秦镇俯身掸掸皂靴上的土,淡淡道:“不怎么样?就想问问你,听说你那儿不行了,是真是假?”

    此言一出,周围躲在窗后看热闹的人忍不住了,个个伸长脖子,侧着耳朵,唯恐不小心漏听一个字。

    丁骏面皮涨得紫红,虽说他不能人道的事有不少人知道,可没人敢说,更何况还当着他的面说,还说得这么自然,这么顺理成章云淡风轻。

    就好像两人见面,一人问:“听说你昨儿吃了三碗热汤面,是真是假?”

    好在丁骏能屈能伸,脸皮也够厚,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便梗着脖子道:“不行又怎么样,爷该怎么乐呵还怎么乐呵,比以前更乐呵。信不信,爷玩过的女人比你见过的都多。”

    “噗嗤”,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闷笑,“都不行了还咋玩?”

    丁骏气恼地四下张望了眼,却一个人都没看见。

    秦镇勾勾手,接过远山递来的马鞭,对丁骏说了句,“那你就接着乐呵,记住了,以后见到爷最好躲远点,爷见着你就恶心。”纵身上马离开。

    丁骏朝着秦镇的背影啐了一口,“恶心!”转身又朝在地上翻滚的小厮踹了一脚,“丧气!”

    秦镇乐呵呵地回到望海堂,宋青葙刚用过午饭,忙道:“不知世子爷回不回来用饭,我就先吃了。”

    秦镇心情极好,毫不在意地说:“没事,你饿了就先吃,我啃两个磕花饽饽就行。”

    宋青葙嗔道:“大热的天,啃那个干什么?我吃的是冷面,灶上留了些没下,要不我去下了给世子爷端过来?”

    “不用,”秦镇忙拦着,“让下人干就行,别热坏你。”

    宋青葙盈盈地笑,“她们也正吃饭……现成的热水,添把柴就行。”

    秦镇不好再拦,目送她步履轻快地走出屋门,心里尽是满足,有这样一个肯为自己裁衣下厨的女子相伴,此生再无他求。

    丁骏那蠢货玩过的女人再多又怎样,还不是断子绝孙的命?

    没多会,宋青葙端着两碗面进来,面是手指粗的宽面条,雪白劲道,汤是例年老汤,浓香馥郁,上面码着碧绿的黄瓜丝,嫩黄的鸡蛋丝,还有鲜红的火腿丝,看上去令人胃口大开。

    不到盏茶工夫,秦镇连汤带面吃了个干干净净,意犹未尽地说:“好吃。”

    宋青葙趁机问起府里的事,“……是大厨房做好了各屋去送,还是每个院自己做饭?”

    秦镇解释道:“都是各做各的,每年年初就把各处的年例银子发下去,吃穿都自个儿管自个儿。祖母的衣衫是魏妈妈做,娘那边的是西兰,听说西兰是白家寨有名的巧手,她绣得花看着跟真的似的,都能引来蝴蝶……父亲的官服是从内府衙门那边做的,平常的衣衫倒是陈姨娘做得多。”

    宋青葙又问:“那世子爷跟二弟三弟他们呢?”

    秦镇笑笑,“小时候跟着娘的时候就穿西兰做的,后来跟着祖母三五年就穿魏妈妈做的,十岁时搬到外院就到外面买……二弟他们比我强点,陈姨娘隔三差五帮他们做两件。”

    堂堂的侯府世子,听起来过得挺心酸,连衣服都得去外面买。

    要知道大堂哥宋宁远就从来不穿外面买的衣服,都是家里婆子丫鬟做的,宋青葙也曾给他做过两双鞋。

    外面卖的外衣还能将就着穿,中衣若不合身,穿起来肯定不舒服。

    宋青葙寻思着该开箱子找匹棉布再给他裁两身中衣。

    秦镇猜到宋青葙的心思,心里热乎乎的,便愈加痛恨褚永。

    他本来的想法是打听到褚永的行踪,瞅着没人的地方套上麻袋揍他一顿,然后断一条腿或者卸条胳膊解解气。

    可今儿看到丁骏在大街上承认不能人道的时候,他觉得心里更畅快,比以前踹他两脚打他几下痛快多了。

    以后不能蛮干,得跟宋青葙多学学,看看人家是怎么办事的。

    郑德显爱面子,让他面子尽失;丁骏好色,让他以后无法人道,而且谋划得滴水不漏。

    顺义伯跟安国公没断了查摘星楼的事,这都半年了,仍是查不出背后策划的人。五爷也在查,却是雷声大雨点小。

    想到五爷,秦镇有点头疼,褚永是五爷的人,不能明晃晃地打五爷的脸,还有二哥的消息也着落在褚永身上,明着不能做的太过分,至于暗里的事儿,那就无所谓了。

    但是,怎么才能替宋青葙出了这口恶气?

    秦镇摇头晃脑长吁短叹拿不定主意,宋青葙看了好笑,问:“世子爷有什么忧心的事?”

    秦镇犹豫会,开口道:“想暗里教训褚永一顿,没什么好点子。”

    宋青葙想了想,笑道:“褚永不是号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吗?是该教训教训,我倒有个法子,不过世子爷得寻千玉才行,而且不能急,得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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