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里,宋青葙捧着手炉听张阿全回事,神情专注,眉眼凝重,跳动的烛火给她白净的脸庞增添了些许暖色,整个人看起来静谧温柔。

    张阿全将东西一样样取出来,“这是最细密的白色棉布,三两银子一匹,管事的说若是长期主顾,可让两分银子的利;今儿赵掌柜又去了演乐胡同一趟,中人答应再跟东家磨一磨,兴许还能再便宜些;另外王木匠那边的饽饽模子刻好了,一共八副,每副工钱一两,共给了十两,文书也立了,他保证不把咱们的模子再刻给别人。”

    宋青葙接过模子看了看,王木匠要价贵,果然有他的道理。模子是用枣木刻的,一副上面刻着四个不同花样,刀工精致,纹路清晰,就连荷叶上的脉络也纤毫不差。

    碧柳惊叹道:“刻得是好,可工钱要得也好,半个月就挣出他两年的酒钱了……姑娘花大银子做这个,能回本?”

    宋青葙浅浅地笑,“当然能。平常街头卖的硬面饽饽两文钱一个,咱们不论个卖,论套卖,一副模子是一套,一套十文。你看,街上的大饽饽一个能顶咱们的两个,算算看,同样的面粉同样的工夫,咱们一套就赚六文。”

    张阿全赞同道:“姑娘说得对,人家读书人讲究,宁可多花银子就买个清雅。”

    屋里说的热闹,房顶上的秦镇光听音儿看不到,急得抓心挠肺,索性轻轻掀开一块瓦片,顺着瓦缝往里瞧,终于看到方桌上摆成一排的勃勃模子。

    他撇撇嘴,这不是山东人的习俗?鲁地兴花饽饽,看着好看但不顶饿,哪里比得上雪白喷香的大馒头。

    正腹诽,听少年谈起得月楼的那事儿,“郑三跟其他贵胄公子一样,喝酒听戏,有时候也赌斗鸡,这阵子仍是天天往演乐胡同跑。常大叔套过门房的话,门房就含含糊糊地说他是今天春天才来的,主家就看中了他嘴紧,别的再没说。常大叔的意思是要不要夜里进去探探?”

    “不行!”女子一口否决,“里面什么人都不清楚就贸然进去,要被人当贼抓起来报官就麻烦了。反正腊月快到了,家家户户忙着过年,郑德显不见得会生事,让常贵还是盯着就行……明天,咱们去演乐胡同看铺子,顺便打下洼子走,我想看看那宅子。”扭头吩咐丫鬟,“明儿一早跟代荣说说让他套车,就别出去跑了。”

    张阿全一桩桩地回,宋青葙一桩桩地理,有条不紊,井井有序。

    听着听着,秦镇生出几分敬意,这个女子跟他以前接触过的那些似乎不太一样。他接触过女子不多,最常见的就是祖母跟娘亲。

    祖母是卫国公的小女儿,是卫国公捧在手心长大的,又被祖父老侯爷呵护了一辈子,至今已年过花甲,仍保持着少女时的纯真。

    娘亲则生在山野之间,性情不羁,最烦条条框框与各种规矩。

    偏偏祖母跟娘亲不合,秦镇周旋在两人之间,累得几乎要吐血。

    要是,祖母或娘亲能这般知礼明事,他该有多省心。哪怕其中有一个这样的,他也就知足了。

    秦镇不由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

    那天,他早早赶到得月楼,要了壶好茶,准备清静一天,谁知被外面两人给搅了。他本来打算下去每人教训一顿,经过雅席时,恰听到她说“世人大多以貌取人”。

    可以说,这句话正说在他的心坎上,世人不单以貌取人,更是连人都没见过就混淆黑白颠倒是非。

    后来,他让人打听过,那天他还真没打错人,果真是书生偷了壮汉的柿子。

    他疑惑地是,这女子是怎么知道的,应该不是随便说的吧?

    秦镇晃了回神,听到屋内传来“吃吃”的笑声。他再度探头,看到女子唇角微翘,露出腮旁一对浅浅的梨涡,这个女子,真说不出到底哪个部位好看,却让人很舒服。尤其这一笑,便有无可言说的温柔丝丝缕缕地透出来,几乎要叫人沉溺进去。

    秦镇看得有些呆,心跳也停了半拍,他慌慌张张放下瓦片,起身欲走,却又不十分情愿,便轻飘飘地沿着墙边滑下,走进垂花门,仍隐藏在西府海棠树上。这时,他才发觉,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而自己衣衫的前襟因贴在瓦片上,湿了大片,不冷,却箍得难受。

    他低低骂了句,说不清是骂天气还是骂自己,足足又等了一刻钟,才见到有光照射过来,接着从抄手游廊走过来两道婀娜的身影。

    碧柳问宋青葙,“明早几时动身?”

    宋青葙犹豫着,“天太冷,不想早起,要不辰正?应该不太晚吧?”

    碧柳便笑,“姑娘想几时就几时,家里又没长辈,不用晨昏定省的。”

    宋青葙也笑,点头,“那就辰初吃饭,辰正出门。”

    说话间,两人进了西厢房,话语嘎然而止。

    秦镇思量会,突然感觉不对劲。

    这女子数次提到顺义伯世子,又千方百计地探听他的事,明天还要亲自去顺义伯世子在外面赁的宅子看看。

    难不成,她喜欢的是顺义伯世子,因为他养了个外室而含酸吃醋甚至要去叫板?

    秦镇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有点苦,有点涩,或者还有点酸?

    他抖抖身上的雪粒,翻墙出去,往正阳门外大街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到小市街,“砰砰”砸得月楼的侧门,“把我的马牵来!”

    伙计忙不迭地打开门,将马牵了出来。孟掌柜紧跟着跑出来,双手拢在袖子里,“大爷,现下城门已关了,要不我给爷收拾间屋子,爷将就一晚?”

    秦镇没理他,打马狂奔,直奔到正阳门外,提着嗓子吼道:“有喘气的下来给爷开门?”

    有眼尖的士兵认出他来,小跑着爬下城楼,“世子爷怎么才回来,再晚半刻钟,就是喊破喉咙,我们也不敢给您开门。”

    秦镇扔过去一锭碎银,打马扬鞭朝清平侯府驰去。

    清平侯府位于簪儿胡同,紧靠着什刹海,是开朝太祖钦点给清平侯的宅邸,再多银子都买不到。

    作为清平侯世子,秦镇在诏书下来后就搬到了清平侯府几乎最好的院子——望海堂居住。望海堂,顾名思义,坐在屋里就能看到什刹海。

    秦镇回到望海堂,将马鞭往小厮远山身上一扔,没好气地问:“有吃的吗?”

    远山有些纳闷,傍晚时分,爷说替二爷去得月楼对账,都这么晚了,难不成孟掌柜没伺候爷用膳?抬眼瞧见秦镇满脸不耐,他不敢多问,忙道:“我马上让厨房准备,爷先换了衣裳?”

    秦镇“嗯”一声,加了句,“上盘硬面饽饽。”

    远山颠颠地出去,顺便端了盆热水来,赔着小心道:“爷,厨房里没备着硬面饽饽,香米饭倒是热的,还有焖好得黄牛肉,要不再给您下碗汤面?”

    秦镇一瞪眼,“厨房没有,你不会到外面买?”

    远山苦着脸喊娘,这么晚了,又是个大冷天,街上的铺子早就关门了,这到哪儿去买?何况,爷从来不好这口,有时厨房为了换个花样蒸上一会半会,他也从来没吃过,如今这空当,怎么偏偏想起吃这个了?

    秦镇见远山磨蹭着不动弹,吼道:“还不快滚?”抬脚便踢。

    远山手脚倒是伶俐,就地一滚,滚出门外。

    寒风呼啸,冷意刺骨。

    远山绕着望海堂兜了一圈,忽然想出了个主意,撒腿往二爷秦铭居住的闻风阁跑。

    没多久,秦铭提着壶酒,晃晃悠悠地踏进望海堂。

    两杯热酒下肚,秦镇心中那股无名的邪火渐渐散去,脸色好看了许多。

    远山见状,忙赶到厨房将备好的饭菜端来,一一摆在桌上。

    秦铭摇着金扇子,闲闲地问:“大哥,对账对得不顺?”

    金扇子映着烛光,亮得几乎教人睁不开眼,秦铭的脸也像镀了层金箔,闪闪发光。

    远山看着二爷满脸假笑恨得牙痒痒,心道:大冷天扇扇子,他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说他用的是金子,穿的是金子,富得流油,偏偏能揩油就揩油,就这么一壶酒,就足足讹了自己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他四个月的月例,这样的酒,能买三坛子半。

    秦铭心知肚明地瞟了眼远山,笑道:“看上爷这扇子了?你要喜欢,爷找人给你打一把,连工带料一百两银子,看在大哥的面子上,算你九十九两。”

    远山错着牙道:“我怕路上被人抢了。”

    秦镇呼噜噜吃完汤面,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得月楼这么好的地角,这么大的门面,月月往里赔钱,这不行,得另换个掌柜,或者另换个厨子,不能老是粳米饭糯米饭,隔三差五也得备着硬面饽饽,用模子磕上花的那种。”

    秦铭惊得舌头果然闪着了,半天没缩回去。

    大哥向来对铺子的事不管不问,就对了这么一次帐,怎么他突然转了性子关心起生意来?问题,关心也不是这样关心法,磕花的硬面饽饽向来当点心卖,得月楼是正儿八经的酒楼,哪有工夫鼓捣这个。

    秦镇思量会,又道:“明儿我去演乐胡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铺面顶下来,开家点心铺子,专卖硬面饽饽,指定赚钱。”

    秦铭跟远山大眼对小眼看了会,得,这人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这就跟硬面饽饽较上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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