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丈的安排我有再多的意见似乎也已成定局,应该说如果原本的我还有诸多不满,那么这些不满便在明心师兄的妥善照应下通通变成了郁闷。虽然这是慧远师父特地吩咐的,但是让我每天晚上睡着他整理好的床铺以及晒过的被子,总免不了地想到他公式化着一张脸,清澈而又直勾勾的眼神,慢腾腾地整理着床、晒着被子……

    实在无比诡异,让人毛骨悚然……

    于是才过了两天我便弃械投降,直接挑明了慧远师父的话都作废,否则每次回来准备休息的时候看到铺好的床都会摧残自己的心志。

    说起如今我劳作的这片菜地,却是与牛棚马厩相距甚远,一个在最东一个在最西,而且照顾菜园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太需要细腻的心思,又不像照顾牛马还可以随时随地跑上镇,总要弯着腰除草施肥挑土,诺大一块菜地全寺的口粮都在这里,所以需要教多的人手,也幸亏我只是突然指派来的多余的一个,否则一天下来非累垮我不可。

    晚上难以入眠,白天又强打起精神劳作,就这么大约过了七八天,我已经变得精神颓靡不振,头晕脑胀,走路如同幽魂飘移。令料理菜地的几位师叔师伯师兄担心不已。

    “潋,看你脸色比昨天还苍白,要不还是回去休息吧,这地儿交给你那几位师兄就是了。”圆非师父是掌管伙食的老师父,一听说我身体不适便赶到菜地来探探,手上还举着大铁勺,拍拍我的肩膀。

    我用挂在脖子上的汗巾拭了拭脸,昏昏忽忽地看着四周停下劳作来看着我的几位师兄,附和地对我点点头。“这样……真没问题吗?”

    “没事儿没事儿,人手很足的,而且你也干不了多少活儿,趁早回去休息也好。”旁边一师叔也道。

    圆非师父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就回去吧啊,回头,我让圆明给你把饭送去。”

    明白的确自己在这里也起不了什么作业,最后还是妥协地歇工离开。

    独自昏沉着脑子慢悠悠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忽然又半路停下。扶额。……真要回藏经阁休息么,那家伙还在那里吧,一想到他都浑身不舒服了。

    这么想着,就忍不住掉转头往反方向去了。

    几天没来到马厩这边,一切还是依旧如常,还没到喂饲料的时候,马匹都安安分分地立在栅栏内,偶尔扫动一下马尾。大概是出于原饲主的某种心理,我还是习惯性地检查了它们各自的情况,把水槽满上水。做完这些后,我已经感觉头昏脑胀,眼前一黑,摇晃了几步竟向后倒去,一下跌坐到旁边正好堆放着的粮草垛里头,“呼——~”一声飞起片片草丝。

    真是倒霉……我靠在草堆里头,扫去脸上沾满的草屑,感觉这么躺似乎还舒服点,也便打消了起身的念头。

    马厩被打扫得很干净,被熟悉的干草味包围,有一种很莫名的感觉。像现在这样仰躺在草堆里,其实也是以前常做的事情……而我也已经有七八天,没有这样看过头顶的那片天空了。

    干净,白茫茫的天空,下面是,此时一身草屑,在牲畜堆中的我。无趣的风景果然只有无趣的人才会看。

    *

    自从尝过一次回头草的滋味后,我时常三不五时地放弃午膳时间跑到马厩里头午睡,许多人看在眼里,但没有什么表态,毕竟他们都是四大皆空的和尚。这便又过了数日,直到这一天我再次来到马厩,远远地看见本该一片枯黄的两草堆上多了一坨深褐色的影子。

    我头一个反应是有些愕然,……竟然有人捷足先登?!

    立在栅栏外看去,那分明是个活生生的人,这样的打扮,无疑就只有那有过一面之缘的祁玄英。

    奇怪……这个时间,若是我,还在打扫满林子的落叶。

    唔,大概是比较熟练能早早了事儿吧,毕竟也是前辈一类的……

    脑子里这么思索着,人已经越过栅栏,只是还未等我出声,草堆上的人便猛地直起身来,像是于浑沌中被惊醒地弹坐而起,那张脸上还带有一丝酣意。一见是我,竟是呆滞了片刻。“夏侯……潋……”

    我因意外于他的大动作也被惊了一下。“师兄……我吓到你了?不好意思……”

    我的称呼似乎令他失神了片刻,顿了顿利落地站起来,随意地拍去身上的草屑。“不碍事……”

    我看着他,犹豫着道:“师兄……”

    “……”移开眼神。“……何事?”

    “……你头上插了草根了……”

    “……”利落摸索了一番捻住甩开。

    我沉默地看着他已经转过身去的背影。

    “师兄……是喂过牛马了吗?”

    “……嗯。”

    “……那师兄……还休息吗?”

    这么说着他回过头来正视了我,片刻后最终说道:“你若是想睡便睡吧,不用在意我。”

    呃……不,如果我睡了你还杵在这里,那真是相当让人在意的。

    内心顿时有点失落,藏经阁有一只猛兽,原来属于自己的小屋也被鸠占鹊巢……或者该说是物归原主,如今这照料牛马的活也理所应当地奉还于人,真是天下之大无处容身么唉。

    咦……

    说到后山的小屋……

    “啊……”猛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我看向他,“师兄,我竟忘了,那个屋子,墙上的炭字……不好意思,若是介意我便去清洗干净……”

    他回忆了一下,淡然道:“不必了,不碍事……那是,记的何事?”

    我顿了顿,虽是奇怪他为何会问,也没作隐瞒。“计算着的,是我原本打算离开白琅寺的时间。”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

    我只以为他会又发问,岂料他默然不语,其后悠悠开口,语出惊人道:“听方丈说,你是边境的萨卡族人?”

    呃!?

    我浑身一激灵猛地后退了一大步!

    “……你……你……方丈这么与你说了?”

    为何?

    又是这么擅作主张,明心师兄知道的时候我就觉得很那啥了,虽然在他看来必然这些都是可信之人,但好歹要说之前事先报备一声啊对心脏实在不好……

    祁玄英缓缓点头。

    真是头疼。

    被他一直看着,我顿觉有些闷闷的,“他与你说了多少?……你可是看不起我这异族余党?”

    眼帘微坠。“我……并无看轻你的意思,只是……听闻萨卡草原之景,美不胜收,有些好奇罢了……”

    我愕然。

    初次见到,只觉得这人深不可测,静似水潭一般,幽幽的,沉沉的,也淡淡的。方才他浅眠于此,睡态随意,倒有种很平和而怡然的感觉。如今却这还真是有点文艺小清新的感觉啊……

    喜好美景的风雅之仕?到底也是带发修行六根不净,感觉不像僧人一样四大皆空嘛……

    只是。

    萨卡啊……

    “萨卡的草原,的确是美不胜收吧……”

    “……那么,你可曾想过回去?”

    我呆滞地回视他,那双眼依旧如幽潭一般,却黑得发亮。“这个……若要说起,那毕竟是我的家乡不是。”

    必然是想的。

    对仅有一面之缘的人这么刨根问底,完全是因为我是稀有品种么……“师兄是自幼便在白琅寺修行吗?”一句话把话题从我身上挪开。

    “……不。”他移开眼神看向某个天际的方向,不知在思索什么,回神来的时候才接着说,“我曾是……朝廷中人,如今已经罢官了。”

    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

    我几欲吐血。

    朝廷!

    瞬间背脊全湿,条件反射地差点就要夺命而逃。

    不不不……冷静一点,他不一定知道千纸鹤的事情……“那,那还真是可惜啊……咳咳咳……”

    岂料他神色淡漠。“并不可惜,反而……”

    咦?

    “能够全身而退,也算……托你的福了。”

    风拂林叶呼哧呼哧作响,偶尔一声马鸣。眼前的人深深地看进我眼底,眸光隐隐闪闪,黑瞳深邃如黑夜却宛如点缀星灯,暖暖的春晖落在青丝上,琼林玉树之姿,多少有些撩人心怀。

    恍惚之间,却是平明小师弟前来叫唤传话。“啊,尹师兄!方丈师父叫你到大殿去一趟!”

    我如梦初醒。

    他应了一声,又道。“夏侯……潋,下次,再告知我更多那个草原的事吧……”

    呃……

    眼看着他越过栅栏翩然而去,我滞在原地,竟是久久不能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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