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经历过不久之前的狂欢夜,之后也不过是脑补一下,虽然唏嘘但毕竟自己置身事外,没有多大实感。

    可现在他感受到了,那种无止境的绝望,恐怖,他觉得他们就像海滩上的沙子,被海浪吞没,溶于他们之中,成为骨血。

    尸体,尸体,尸体……放眼望处除了尸体还是尸体!前面的打掉了后面的扑上来,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划破自己的皮肤,嵌入肉里,阴恻恻的疼。

    郑精觉得自己的精神越来越差,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青黑下来,形容枯槁身形憔悴,仿佛这些描写将死之人的摧残样就是现在的自己。

    缝隙间他瞥到了阴阳眼,可能是从弋律吕师父那取到了什么好用的法器,他像是也不用担心游魂的问题,只用锋利雪白的刀刃切割着尸体的头颅,行动比自己好了点却也还是艰难。

    还要本应该战力很高的弋律吕,带了小拖油瓶,虽然是不用担心游魂靠近了,可毕竟占了一只手,行动力大打折扣。脸上已是见伤。

    再找,可始终找不到官人皇。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郑精一急,注意力就瞟了那么一小下,还是被逮到痛楚,在他大腿上狠狠咬了一口。郑精疼得上手就爆了他头。力气之大连他自己都惊讶了一把。

    他本来都以为自己连简单的挥舞都做不到了。

    意识到自己还有潜能这玩意的郑精眼泪掉下来,可他没喜多久,就被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打断,那声音都扭曲地不成人形了,可郑精总是觉得熟悉,熟悉到呼之欲出却就是说不来是谁。

    他的大脑拒绝思考了。郑精只能这么想。

    他觉得自己的全身火辣辣地疼,然后麻木到不听指挥。心脏被揪紧一般的痛,眼前一片漆黑,顿时失去了五感。

    他看不到,离祸首最近的官人皇却看见了。原本官人皇一心想着擒贼先擒王,再加上知道了只要破坏了那薄薄的玉符就能完成任务,便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

    但他终究是没能近身,不过一米多的距离也足够他看清楚了,戚少商表情淡淡的,突然惊讶一下后,脸色便越来越阴沉,最后更是剑眉一皱,嘴里不知道念了些什么,手掌翻转画符,放出一道青光。

    官人皇没有那方面技能,所以只是一闪后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没看到那道青光去了哪,也没感觉到这个小插曲后有什么异象。

    阴阳眼和弋律吕却是同时一惊。

    小雾更是闷哼了一声,好像被什么东西戳刺着大脑。

    阴阳眼发现亡魂明显变多变狂躁起来,弋律吕则是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集结天地之精气,怨气,鬼气,弥散在了这片原本就不大的空间。

    压迫着空气,令尸鬼兴奋的战栗!

    接着他就看见郑精突然不动了。夜色已晚,黄昏褪去,露出薄薄大大的月亮。越来越亮。

    阴阳眼看着怨鬼在郑精身边越聚越多,背上的白琰变得时隐时现,就像信号不好的电视机。

    阴阳眼心里‘咯噔’一下,他学霸般的理论知识告诉他白琰的情况可能不太妙。他正在变得虚弱,被周围这些亡灵蚕食。而刚才的一道青光,可能就是直接在剥夺着白琰的精气。

    ——就等于在剥夺郑精的阳气。

    于是阴阳眼怒了,他感到命定的人他还没碰过呢,凭什么让这些乱七八糟的脏东西摸来啃去?阴阳眼大吼一声:“小精精!我马上就来救你!”

    郑精没反应,只是垂着头。

    阴阳眼感觉要糟。可以说郑精是白琰护着才能坚持到现在,白琰要是出事,他真的不敢想象会变成怎样。而且郑精还是及其护短的人。

    阴阳眼急了,挥舞着银白的弯刀硬是开出一条血路,可他也无奈地发现,不管他前进多远,永远只能看到郑精被尸体们吞没,最后彻底离开了他的视线。

    连最后的一小个发顶都消失的时候,阴阳眼心如死水。

    像是他这个时候才意识到,郑精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已经占满了整个心脏,郑精消失了,他也就死了。

    夜彻底黑了,蓝色的圆盘出现在天空正中,静静地等待着与月亮的结合。

    郑精恢复感觉的第一时间看见了无数的毛茸茸的脑袋。郑精脑袋僵硬地扭动了一下,看着四周遍地的残骸,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尸体。

    郑精感觉很累,累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他现在只想睡觉,他不清楚这种睡意是临死前的无力还是单纯的体力透支,他任由乱七八糟的东西啃咬着,脑袋缓慢运转,最后终于分析出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他因为疲累现在是垂着头,而且现在他能看见自己的手臂快被整只扯下来了。

    为什么他的头部依旧自由?郑精周身泛上一股凉意,眼睛瞪得鱼肚般大。

    他不是应该被往死里按么?怎么没动静了?怎么这么乖!

    郑精这么长时间第一次如此热切地渴望着那双纤细病白的双手,因为那就是白琰的命啊,现在怎么没了,他去那儿了?!

    惊怒交加之下,郑精发泄似的大吼一声,一瞬间就轰开了一圈人。

    他气愤地瞪着这些幽蓝的眼睛,觉得自己的视野无比的清晰。

    他磨磨牙齿,目眦欲裂,他决定了,他要把他弟弟抢回来,弄死他们。

    阴阳眼好不容易冲过去的时候正巧郑精一气掀飞了一大批尸体。就露出一对幽蓝泛红的眼睛。

    这双眼睛在幽幽蓝光中是如此的突兀而刺眼,又充满了妖异和艳丽,让人移不开目光。

    阴阳眼缓缓地靠过去,他有点不敢置信。

    虽然之前郑精就吸过他的血,但他始终以为是郑精又犯蠢了,也就没在意。

    这个时候看见如此美丽的一个生物,这个生物还是他一直挺喜欢的小兄弟,毋庸置疑的,阴阳眼心里乐开了花。

    他压抑着狂喜,张开口,想要和郑精说些什么。

    嘹亮的号角声传来,所有人都是一愣。

    郑精也被吹醒了不少。

    又或许是因为已经杀了足够多的人,在阴阳眼牵起他迅速撤离的时候,他没有并没有反抗。

    那号声离他们很远,但却犹如战场的擂鼓,让还活着的所有人撑住那最后一口气,使劲抱团冲了出去。

    有人来救他们了!

    隆隆大炮响了三响,人们的情绪也越来越高。

    四人轮流扛着小雾在街道上飞速奔跑,也不管前面是坑还是石头,他们的大脑一片空白,唯一的支撑就是那个一声嘹亮的号角!

    他们意识到,有人来救他们了,有人在血腥的地狱放下了芦苇般的绳子,那么细小那么微不足道,却是在绝望中撕扯开了一道口子,让还活着的人每一个人咬紧了牙关。

    再撑一会儿,说不定再撑一小会自己就能活着笑道最后了,只要命还在,其他的什么都好说。

    四人一溜横冲直撞几乎是直线朝号角和炮声传来的方向跑,等终于看见高高的城门,郑精仰望向那些像标杆一样笔直的兵哥上,心里一松,眼前顿时一阵泛黑。

    郑精腿软地踉跄了一下,又强撑着起来。

    官人皇喊开了门,两个兵哥出来,带他们走到了一处空地。围着他们画了一个圈,要求他们在圈里等够三个小时。

    郑精看了一眼周围,也有不少被圈起来的难民。他们从不同的方向不同地境遇奔波到这里,累得站都站不稳,可连一口水都分不到。

    郑精看着这些兵哥就有点怨气,他是知道会传染,可那是在他完完好好的时候。他现在明知自己身上被抓了无数血痕啃了不知道几口,还乖乖地等着就是傻逼。

    郑精没允许那哥俩儿走。但他又实在没力气大声撒疯,就拽了一个兵哥的衣角,蚊子哼哼般地说了一句:“我们已经精疲力尽了,能先让我们好好休息一会儿么?”

    兵哥就乐了,说:“我这不是就让你们休息呢吧,现在快夏天了,躺地上冻不死人的啊。快睡吧。”

    郑精心里难受,哪儿容许他这么瞎扯。干脆死皮赖脸:“你睡水泥能睡好啊,我要床,还有房顶!”他就怕这小子耍滑,给他打个地铺。

    一旁阴阳眼见郑精这么来劲也有点跃跃欲试。但没等他出手,他们就给分配了一个墙角。

    郑精总算不闹了,也实在是没力气闹了。他一静下来刚才的事就频繁地朝他脑袋上涌,涌得他头昏眼花了还不休止。

    郑精感觉自己短暂失了明,眼前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月亮已经升入正空,蓝白相间的奇相已经没人觉得怪异了,生物钟适时想起,郑精条件反射地就乐呵了一声:“白小弟。”

    可是没人回答他。

    “白琰他怎么样了?”郑精把头埋在膝窝里,眼睛睁得大大的,泛着泪光。

    郑精的声音很小,但阴阳眼还是听见了,他在犹豫要不要告诉郑精白琰不见了,可能已经被那个破僵尸弄完蛋了,但最后纠结来纠结去,还是忍不住回答。

    “我看不到他。”阴阳眼说完,怕郑精伤心,就有解释了一遍,“在火车站的时候,那个什么商画了个符,然后我就不怎么能看清白琰了……那个……也许他只是太累了什么的嘛,毕竟给你开启防护罩那么长时间。”

    官人皇走过来,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就用胳膊肘撞一下,道:“好了,什么都先别想。把药先吃了。”

    郑精厌厌道:“是防治感染的药?”他实在是没心情喝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的表弟没了,他很着急。郑精不是个能藏住事的人,什么作业批下来他总是会第一时间完成,因为做不好他就会一直惦记着,整天整天地注意力不集中,老想那事。

    官人皇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不,普通的青霉素而已。”

    郑精垂头丧气,姑且‘哦’了一声。其实他还是怕官人皇的,因为实在吃太多亏了,他不想这个时候还有人把他拎起来教训一顿。

    “快,还有其他外伤,姑且要先止血。”

    郑精默默地接过来,就地放在了脚边。见官人皇迟迟没有再来,脾气委屈立刻蹭蹭地往上涨。

    阴阳眼上来劝他,郑精就和疯魔了一样吵闹。他是真的无法理解,一个人和和睦睦的生存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如此暴力泯灭人性。

    他最疼的宝贝弟弟没了,怎么叫都叫不应,他的价值观也碎了,没有了和谐社会的庇佑,他连一个混混都不如。他引以为傲的东西,都变得一文不值。

    他的骄傲他的尊严,全部都埋藏在了那片屠宰场,再也找不回来了。

    阴阳眼央求着:“郑精……”

    “别吵!”

    “那个,我知道你一定很受打击,但是你这样颓废下去也不是事啊。你得振作起来,你爸妈不是还没找着呢嘛。”

    “找到了又能怎样?”

    “郑精……”

    “在这个世界里根本就没办法得过且过。随时都有人想把你抽筋八股,而且说不定我们也要死了。”郑精越想越极端,那声音听起来阴测测的,像是从地狱传来的幽音。满含绝望戾气。

    郑精的状况很不对劲,那边的兵哥像是也受到如此怨念的影响,忍不住皱了眉头,走进一点窃窃私语:“看来是不行了。”

    “真可怜啊,好不容易从那种地狱中逃出来。”

    可是很快俩个人又疑惑了,郑精在四人中怎么看也不像是伤的最重的,怎么这会反倒最先出问题了?

    他们仔细回想了一下,就发现可能是他们刚才处理伤口时药的问题。

    只有郑精拒绝了治疗。

    分给他的药现在还堆在他的脚边。招来无数如狼似虎的视线。

    很显然很多人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尤其是那些趴在地上已经快撑不下去的人,那简单的伤药却可能是救命的稻草。

    阴阳眼不满如此负面的视线伤害郑精,他已经快崩溃了,这种恶意的贪婪的视线只会更加撕扯郑精那脆弱的神经。

    然而就当他一一瞪回去的时候,却听到一丝幽噎的哭声。

    所有人汗毛一竖,都是一阵发寒。

    这声音太像鬼夜哭,还是刚出生的婴儿尖细的声音。

    阴阳眼颤抖着看像声源,声音飘地不像话:“郑精?”

    只见郑精迷茫地抬起头来,眼眶红红的,脸上却是没有泪痕。阴阳眼非常奇怪他怎么突然有反应了,都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惊疑过后,阴阳眼刚想关心一下,却发现郑精的焦距根本不在自己这里。

    漂亮的人儿惊恐地望着前方,感觉随时都会崩溃。

    再说郑精。

    他本来眼前发黑耳朵轰鸣,却突然听见了一道清醒的哭声。他隐约有印象,小时候白琰被他妈打屁股。就是这么哭的。

    郑精非常好奇,也有点惊喜。

    惊喜的是他以为白琰回来了,但是他睁开眼,头部依旧没有一点压力。

    但最后郑精还是钻出自己的小窝了,他想看看,是那家孩子这么皮,让他空欢喜一场。

    一间小屋里隐约能看见个趴在窗户上人影。不好的预感很强烈,可还没等郑精回避他就看清楚了,那是伸直脖子急切地搜寻这一批新入者的舅妈。

    郑精顿觉后颈一凉。

    他把人家孩子给弄丢了,可怎么交代?

    一阵春风刮过,刺骨地疼。

    女人很快就从屋子中冲了过来,这一幕猝不及防,谁也没有拦住,一眨眼的时间女人就扑在郑精身上,摇晃着大喊:“琰琰呢?啊?小精,琰琰呢!”

    被舅妈感染,郑精觉得自己也要哭了。可怕的喊杀嗜咬声重在脑海中回演,最后停留在脑中的是那声魂飞魄散的撕叫。

    “啊――――――”

    郑精抱头低吼,他想起来了,那个时候他神志不清没有想清楚,可那不就是白琰的声音么,那个一直和他调皮玩闹到大的亲弟弟!

    强烈地绝望找不到突破口,郑精就一直在那发出一下儿意义不明地嘶吼,像是在单纯地宣泄情绪,又好像能组成完整的句子。

    阴阳眼吓了一跳,心叫不好,可还没等他动作,几个兵哥已经冲了上来,把舅妈挤到一边,抱住郑精就往泥地里按。

    男人的愤怒依旧不歇。他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惊人增长,指甲变长变尖利,掐进地里,翻起一大块潮湿的地皮。

    两个人按不住了,很快又来了第三人,四个人,很多人。最后几乎所有人的枪都上了膛。那些皮肤被抓破,被啃掉的人都发起狂来,像是响应王的号召。

    安全区的司令员也很快就赶过来了,他一边靠近一边大骂着他的兵:“早就和你们说过不要心软不要心软,你看看,这些人明显被咬过,根本就是百分之百的感染了,你们还放他们进来干嘛!啊,添乱嘛!”

    “啾――”

    不知道谁开了第一枪,接下来整个场面陷入了暴乱。就和之前的地狱一样,只不过这次的敌人变成了黑洞洞的枪口。

    郑精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心寒。

    他信赖的军队,政府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们,不要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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