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那几天又下起了雨,雨滴淅淅沥沥打在屋檐上,从高楼望出去能看见打着伞匆匆走过的人。

    街上充满了萧瑟和寂寥的味道,真真是应了杜牧诗里写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自从那一晚过后,赵恒觉得苏岂似乎真的变了很多,以前的那份冰冷和拒人于千里之外都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独属于少年的柔和。

    赵恒简直有些欣喜,他觉得是苏岂是终于想通了,要好好和他在一起过日子了,这是他梦想了多久的事,现在终于有一丝要实现的迹象了。

    赵恒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去查苏岂说的那个“亲人”是谁,那显然不是他的父母。在他印象里,苏岂提到自己亲生父母的次数都不多,然而在清明这样的日子里,他却要去为一个“亲人”扫墓,这个人一定对他影响深远。

    在赵恒的观念里,和苏岂有关的事他是一定要了解的明明白白的,一丝疏漏也不能有,然而事实上也并非如此,因为他甚至不知道苏岂的家乡是哪里。

    换句话说,他真正想了解的其实只是苏岂本人,他觉得比自己必须知道那个“亲人”是谁,只是因为苏岂看重那个人。

    而一想到这世界上竟然有那么一个人——尽管他已经死了——占据了苏岂心里一块重要的位置,赵恒就觉得莫名的非常妒忌。

    但是他最终没有派人去调查那个人是谁,他有一天甚至已经把秦苍叫到了书房,却又在刹那间改变了主意。

    那一刹那他想的是,他已经答应了苏岂让他一个人去扫墓,就表示自己不会干涉,那如果苏岂知道他派人去追查,他恐怕是会不高兴的吧?

    ——因为不想让他不高兴,不想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和融洽的关系弄僵,所以他放弃了追查的念头。

    阵雨一直下到深夜,苏岂的房里点着一盏烛火微弱的灯,灯光明明灭灭扑打在他脸上,衬得少年的脸纸一样白。

    他坐在桌案前,手边摆了几幅画卷,半摊在桌面上,像是准备随手拿来放在面前观赏一样。

    在那些画卷的掩盖之下,苏岂面前正放着一张极其纤薄的、半透明的胶状物。它是人脸的形状,平铺在纯白的纸张之上,依稀可以辨别出眼睛和鼻翼的位置,而苏岂正拿着一支细细的画笔,描绘眼角的纹理。

    他的手稳而灵巧,浅浅的一个勾勒,甚至看不出他落笔的痕迹,然而那张脸却就这么平添出几分灵动来。

    苏岂做的很认真,他抿着嘴唇,鬓角渗出薄薄的一层汗。他动作虽然慢,一个时辰也不见得能完成多少个细节,但就是这么慢而细致的,让这张人皮面具一点一点、慢慢的显露出形状和生气来。

    如果赵恒在这里,一定会惊异于少年的耐心和毅力,因为在他眼里苏岂一贯是娇贵而懒洋洋的。

    在他眼里,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东西,能让少年露出一点特别在意的模样,然后专注而拼命地去完成它。

    苏岂完成最后一个轻巧的落笔,然后轻轻呼出一口气,放下了笔,用左手揉着右手酸疼的手腕。

    过了很长时间以后,苏岂把那张人皮面具小心翼翼拿起来,然后坐到铜镜前,轻轻把面具贴在了脸上。

    面具很软,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捏住它的顶端,然后另一只手沿着轮廓仔细而谨慎地一点点贴合上去。

    这个动作让他一时无法看到自己完整的脸。

    当每一个边缘和缝隙都没有被疏漏,每一个细微的位置都调整好,冰冷的感觉覆盖在整张脸上,苏岂恍惚中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他甚至不敢睁开眼睛看向自己的脸,仿佛是在畏惧接受某个事实一样。

    苏岂坐在铜镜前,沉默如同一座雕像,然后他轻轻的、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镜子里的那个人有着清朗的眉目、俊秀的眉眼,二十多岁清逸出尘的模样,时光在他脸上似乎没法留下任何印记。

    事实上时光再也不可能给他留下任何印记了,他是一个已经逝去的人,他的人生永远的停留在了他最风华正茂的时刻。

    苏岂缓缓抬起头,摸到自己的脸上,隔着薄薄的那层面皮,他似乎能感受到一种并不属于自己的温度。

    他的脸已经成为了另一张脸,然而他的眼睛还是自己的眼睛,苏岂盯着那双眼睛,看到了瞳孔里映出的脸,慢慢地迷失在了某种幻影之中。

    这么多年来,苏岂一次也没有尝试过做一张属于俞见柏的人皮面具,尽管他对俞见柏的脸非常熟悉……和想念,他却一次也没有做过。

    因为有的面具戴久了就会摘不下来,他怕自己一旦戴上那面具,会忍不住一直戴下去,然后以一种荒谬的方式去生活。

    到那个时候,他自己的人生去了哪里呢?他这辈子幸福的日子一共加起来到底有多少呢?

    这个世界上有数不清的人,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不同的,然而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活得这么痛苦呢?

    他不知道。

    时间在静默中缓缓流逝,苏岂过了很久才把那张面具撕下来,然后收进了他那个刻着兰草的木盒子里。

    烛火依然在斗室中轻微地摇曳着,窗外的雨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转眼到了清明那天,天气并没有好转,那天赵恒亲自为苏岂挑了件淡紫色的外袍,看着他慢吞吞地穿上。

    赵恒对每天早上给苏岂准备衣服这件事,似乎始终抱着某种强烈的兴趣和坚持,他认为这昭示着一种亲密的关系。

    据说苏岂要去扫墓的地方并不很远,于是赵恒就只是把他送到熹园大门口,他见苏岂撑着把白色的纸伞,伞撑得很低,隐隐约约只露出小半张脸,然后便是一袭合身的紫色衣衫,觉得甚为满意。

    如果可以的话……赵恒不愿意让任何一个人看到苏岂漂亮的样子,他有着金屋藏娇一样的不可明言的心思。

    “早去早回,自己小心些。”赵恒低声嘱咐道。

    就在赵恒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苏岂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流露出一种赵恒很难读懂的情绪。

    然后他轻轻“嗯”了一声,转身朝街上走去。

    直到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赵恒仍然兀自站在原地不动,他忽然觉得自己没法从刚才少年的那一眼里走出来。

    苏岂的眼神很奇特,那里面似乎装满了话,却又一句都不打算说,还掺杂着一点委婉的叹息的意思。

    赵恒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望了一眼空荡荡的街角,在雨幕中回到园子里。

    苏岂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很久,他把那把白色纸伞撑得很低,经过他身旁的人没有一个能看到他的脸或是表情。

    街道上的行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苏岂拐进一个幽暗的小巷——他太熟悉这个地方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都熟悉,这曾是他的栖身之所,也是他从灰暗人生里走出来的那条路的起点。

    早在来扬州的第一天,他就在小巷转过一圈,这么多年过去,整个扬州城都面目全非了,这里却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小巷里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他们大多蜷缩在墙边,借着那一点小小的屋檐避雨,却还是被淋得很湿。

    苏岂在一个看起来年纪很小的乞丐面前蹲下身,他撑着伞,顿时为那个小乞丐挡住了空中落下的雨。

    小乞丐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苏岂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银锭子,放到小乞丐的身前:“给你的。”

    小乞丐的眼神顿时亮了,不只是他,旁边两个年纪大一点的乞丐也紧紧盯着这里,仿佛随时会扑上来争抢一样。

    苏岂知道他们不敢——这些流浪在城中的可怜的人,他们若无事生非,一旦被官府抓住,会受到比常人更严酷的惩罚;他们甚至因为长期的饥饿和病痛,尽管是一个成年人的年纪,却连争抢的力气也所剩无几。

    苏岂看着那小乞丐,目光里充满了怜悯,还有一种隐秘的悲哀,他低声说:“——但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苏岂凑到那小乞丐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站起身:“明白了吗?”

    小乞丐点了点头,抓住地上那定银子,快步跑出了小巷。

    苏岂离开小巷之后,又走进了街角一间不起眼的客栈,要了里面最便宜的房间,短短一刻钟之后他就又走了出来。

    他进去的时候是一张脸,离开的时候,虽然还穿着原来的衣服,却已经换了一张完全不同的脸。

    不只是脸,他的言行举止,都仿佛隐约成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不再是他自己,他的模仿以假乱真。

    这样的转变是不可思议的,甚至不可思议到危险的地步,因为只要他想,他几乎可以成为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包括最上位的人。

    客栈掌柜眯眼看着少年的背影,忍不住抓住一旁的店小二问道:“那是刚才来的客人吗?我怎么觉得……他长得和刚才不太一样了呢……”

    “不一样?”店小二打着哈欠,瞧了一眼走出去的客人:“怎么会不一样呢?也许是您记错了吧,人本来就那样……”

    “是么……”掌柜的坚持道,“可是他刚才分明……要年轻许多。”

    “没有吧……”

    苏岂在他们不休的争论声当中,已经逐渐走得远了。

    苏岂在傍晚时分到达了扬州城外的荒郊,那里的一片梅林还未完全凋谢殆尽,星星点点缀在枝头,清冷而艳丽。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住不下,苏岂走在梅林里,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呼吸间都是雨后芬芳的香气。

    梅林深处有一座墓碑,显然一惊很长时间没有人打理过了,杂草几乎要淹没墓碑的顶端,周围却还盛开着几朵小小、黄色的野花。

    苏岂在墓碑前停住脚步,他站在那里不动,眼睛专注地看着墓碑上的字,那是他当年亲手刻下的七个字。

    ——恩师俞见柏之墓。

    那几个字上有浅浅的褐色痕迹,那是苏岂的血流在了墓碑上,他当年刻这几个字的时候,双手磨损得鲜血淋漓,那种锥心一样的痛,他至今还记得非常清晰。

    苏岂站在墓碑前,心里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就好像倦鸟回到了安逸的巢穴,一切奔波劳累都已经结束。

    苏岂的脸上闷闷热热的,仿佛有什么在微弱地燃烧着一样,那是人皮面具覆盖了皮肤带来的温度。可当他带着面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所有的心绪都淡却了,脑中只剩下唯一一个坚定的信念。

    那是一个深藏着的信念,是他花了过去无数心力去建立的一个信念,这个信念在此刻无比坚定。

    苏岂站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疲倦,于是他在那墓碑之前缓缓跪了下来,泥土里都是积水,他的膝盖浸没在积水中,顿时湿透了。

    膝盖处传来彻骨的冰凉,然而这冰凉给苏岂带来清醒,他忍受着这种不适,好像身体上痛苦了,精神上就能得到什么解脱一样。

    “师父……”苏岂跪着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声音里却满满的都是悲伤,“你会不会……怪我呢?”

    “我这么做,你会不会怪我?”

    “你知道吗,我变了很多,我甚至杀了人,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变得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你会怪我吗?”

    “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啊……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坚持下去……”

    “对不起……”

    苏岂喃喃地说了很多,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都近乎哽咽了,带着一种嘶哑,好像随时就会哭出来似的。

    然而墓碑前只有他一个人,就像这么多年来一样,在这空旷的天地之间,始终都只有他一个人。

    除了穿梭而过的风声,没有一个多余的声音来回答他。他活得那么悲哀。

    到了傍晚都快要过去,酉时过半、天色暗沉下来的时候,苏岂隐约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一直向他靠近,直到站到他的身后。

    苏岂站起身,背对着来人,用一种几乎不属于他的声音低沉声音说道:“……你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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