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筏依旧缓缓地行着,混杂在空中的是冶艳异香与腐化尸气的诡异交融。

    坍塌的屋脊,陈旧的神像,奇幻的光源,谜样的水渡。谁能想到,就在这生命不息的千年古城的脚下,竟有着这样一座被神秘的断垣残壁掩映着奇谲氛围的地城。

    这里便是鬼市,一个深藏于地底,被历史遗忘的世界,一方逃避多事之秋的亡命之徒的乐土,一片从事不当交易的江湖怪客的天堂。

    船头,清癯少年不禁又咳嗽了两声,苍白的面色隐于黑暗。江陵的身子现已无法承受这里阴寒潮湿的环境。不到万不得已,他也绝不会选择来到这个幽暗可通冥的地底。他来,只为做一笔买卖,一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买卖,哪怕会是一笔赔本买卖。

    光源尽处,木筏杳然而止,船尾,丑陋不堪的船翁露出同样丑陋的龇牙咧嘴的笑容,“公子,成惠五两银子。”

    江陵笑了笑,却没有说话,这船家的银子真是太好赚了,即使他每日里只载一个客人,来时五两,去时又是五两,十日便是百两白银,至少已足普通百姓五年家用。

    江陵将手中的翠玉竹杖轻地一抖,竹杖竟断为中有机括相连的几节,从容地将竹杖折起收入飘逸的袖中,江陵淡然地道:“船家,如不介意,可否引我上岸?”

    那船翁眼睛一转,心里一阵讥笑,原来是个瞎子。嘴里却是不怀好意地笑道:“公子,那么成惠十两银子!”

    江陵笑着点点头,摸索着向船尾行去,那船翁却已笑嘻嘻地靠了过来,接过银子,将江陵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公子,这边请吧。”

    身间没有了银两重量,江陵却觉得有如释重负之感,当真是两袖清风逍遥自在了。江陵暗笑自己的随欲妄为,他清楚自己这辈子也不可能达到视金钱如粪土的高深化境。但是钱财不过身外物,而且他也总是有运气千金散尽还复来,所以银子,总是来得快,去的也快。

    那船翁早已不知去向,徒留江陵一人立于这峭壁上危耸的建筑面前。其实与其称其为建筑,却不免有些滑稽,只因其东倒西歪的窗沿,上下错乱的层次,入内无门,攀援无梯。

    江陵微微扬起头,从气流撞击建筑的回声中他已寻求出身前楼阁的确切所在。足尖轻点的一瞬,身形已飘然而至建筑之上。

    “千手人!”江陵摸索着行进室内,却表现得似乎有些急迫,一不留神足下已碰倒了地上摆放的有如障碍般的瓶瓶罐罐,身形虽有些摇摆,幸而及时站稳不至摔倒。

    “千手人!”江陵显得有失平静。前行几步,却又被似是藤椅的物件拦住了去路。

    “千手人!”江陵语中已带波澜。再向前行,终于撞到了棱角分明的怪异台子,这下江陵仿佛身形失控,脚下再无根基,一个踉跄已跌倒在地。

    江陵摸索到台子的边缘,兀自起身,叹了口气,“千手人,你这屋里的摆设竟又无端端变了位置。”正欲继续前行之际,却突然觉得体内的寒气与周身的阴冷融为一体,不禁又是一阵咳嗽。

    江陵强忍住痛楚,边咳嗽边仍旧大声道:“千手人,你还是不出来相见么?”话语未落,江陵却觉得体内寒气似是要涌出五脏六腑,只感到一阵晕眩难忍,已是站立不稳,即欲晕倒。

    江陵似是已能察觉,此时自己的样子,定是十分狼狈,十分可笑。可是,这不才正是他的目的所在么?所以,当他颓然倒地的那一霎那,嘴角上却已沁满了那浅浅的笑意。

    ……

    虽然还是很狼狈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江陵已渐渐从昏迷中苏醒,而且他很确切自己已能感受到那来自另一个生命的温热的呼吸。

    “千手人,你终于舍得出来了。”江陵因痛楚而变得苦涩的声音中却笑得洋洋得意。

    “我说过多少次,这世上早已无千手人了!”一声冷哼,暗藏于黑暗中的矮小身影一个翻身落在了那畸形的木桌之上。“瞎眼小子,怎么你还没死!”

    “见不到你,我是不舍得死的。”江陵在笑,却似乎笑得有些力不从心。他尝试着挣扎起身,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于是,他就这样躺着,让那矮小的中年男人的身影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自己虚弱的身形。

    一阵沉默,千手人终于开口道:“小子,看样子你确实命不久矣了。”话音未落,身形已起,千手人已将江陵置于藤椅之上。

    江陵费力地喘息着:“千手人……”

    “我说过不要再叫这个名字!”千手人突然歇斯底里地吼道。千手人已经不再是千手人了,因为千手人早已没有手,现在的千手人只剩下两节光秃秃的手臂,千手人已是无手人。

    江陵理解千手人的乖张暴戾,因为十几年前,千手人已永远失去了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东西,一双能制天下间任何器物的巧手。而江陵,也是在十几年前,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这天下公认的江湖第一巧匠。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讲,若非因为江陵,千手人也不会成为无手人,千手人只会变成一个死人。天下第一巧匠,匿藏于这不见天日的阴森地底十年之久,江湖中知道此事的人万万不会超过十个。而偏巧,江陵正是这为数不多的十分之一。

    “瞎眼小子,你不找个山明水秀的宝地静心等死,却不遗余力地诱我现身,究竟是为了什么?”千手人像是终于恢复了平静。

    江陵无奈地一笑:“你说的对,我在世上的时间的确不多了,不过就算死,也要死得其所。”最后的“死得其所”四字确是字字铿锵。

    “你知道我从小就被预知了死亡时限,以前,我的身子尚且没有如今这般不堪,我也没有过对时间的执着。可是现在,活着的每一刻,对我来说都变得异常宝贵。”江陵的声音渐渐低沉,“所以,这或许是我与你所做的最后一笔交易了。”

    江陵并不避讳谈及死亡,凡是生命就总会有消逝的一刻,他知道这是人生最终无法逃脱的命运。他也从不曾故作潇洒地视死如归,他不能看轻生命轮回,因为很小的时候,他已体会过死亡的无情,生命的易逝。

    江陵虽然看不见千手人的神情,但是却十分肯定此时自己的一番说话,千手人定会为之为动容,这笔交易必将成功。他也知道这么做有失厚德,以自己缺失的命运博取同情,他曾经是多么的不屑于故,然而现在,他却实在是找不出更好的方法能够说服千手人出山。这件事,定要得到千手人的帮助。

    “你想要怎样的交易?”千手人的话正如其所想。

    “我想请你制作一颗头颅。”江陵开门见山。

    “什么?”千手人不禁惊诧,“头颅?”

    “嗯。”江陵微微点头。“一位颇有威名的侠士的头颅。”

    “什么人?”千手人不解。

    “擎天剑靳程。”江陵淡淡地道。

    一声闷哼,千手人道:“我并没有见过此人。如何做来?”

    江陵道:“所以我要请你离开这里,你亲眼去见到他的模样,是否就可仿制?”

    “不可能。”千手人突然大声道:“我绝不会离开这栋房子一步。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江陵摇头道:“早知你会如此说。难道你不想先听报酬再下结论?”

    又是良久的沉默,千手人终于道:“好。你说。”

    江陵淡然道:“我已替你寻得那十几年前毁去你双手的女人的行踪。”

    “什么?!”千手人瞬间爆发,“你说的是?!”

    “没错,就是那个女人。那个令你终生痛苦的女人,令你不得不永世活在这幽冥地府的女人。”江陵语中波澜不惊,可他已听到千手人的牙齿咬得吱吱作响。

    “千手人……”江陵又一次重申了这个失去双手的男人曾经用来叱咤风云的名字,“或许你已忘记仇恨,或许你当真就想在这被世人遗忘的暗无天日的地底了此残生。”江陵好似只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毫无关联的事。

    江陵深知自己的过分,他对自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行为深恶痛绝,可是,此时他却不得不如此,因为他知道,他越是说得轻描淡写不带情感,便越是能激起千手人内心深处的层层涟漪。

    于是,他继续云淡风轻地陈述着与己无关的事实,“千手人,你只知道躲藏在这个黑暗幽闭的空间逃避现世,看来你真是个懦夫,注定失败的人,连我这个瞎子都瞧不起你。”

    “不要再说了!”千手人一声怒吼。“那个女人在哪里?我这十几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要将她千刀万剐!”

    江陵悠然一笑:“既然如此,那么这笔买卖……”

    “成交!”千手人斩钉截铁道。

    千手人虽已没有手,可千手人仍是千手人,已臻化境的技艺永远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湮灭。

    你是否会觉得好笑?听说过机关枢纽可研制,奇珍异宝可仿刻,可你听说过带有血肉的生命的躯体也可以被仿制么?

    江陵也觉得可笑,当他有了这个大胆的想法的时候,他甚至也曾觉得太过不切实际,即使千手人再怎样的天赋异禀,但是一件没有生命的仿制品当真能够以假乱真么?

    江陵不确定,瞒天过海,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为拙劣的办法,可也是唯一可能有机会成功的办法。所以,或许应该搏一搏,若是侥幸成功,岂非皆大欢喜!

    “千手人,你难道不想知道原因么?”江陵的话漫不经心。

    “如果我问起,你会提及么?”千手人反问。

    “不,不会,最起码现在还不行。”江陵已经有愧于心。

    “所以,你不说,我自不必问。”身为一个匠人,千手人制作过不胜枚举的古怪事物,所以,他似乎并不奇怪江陵这滑稽的要求。

    “千手人,谢谢你。”除此之外,江陵当真是无话可说。

    “我现在只想知道,我们何时动身?”千手人有些急切。或许他更加关切那个与自己有着深仇大恨的女人。

    “对不起,千手人。”江陵难以启齿,“没有我们,只有你。”

    “怎么,你不与我同行?”

    “带着一个双目失明,又拖着一身病痛的人,你不会觉得不便?”

    “这是借口。”

    不错,这确实是借口。江陵暗自讥笑自己低劣的搪塞。

    “千手人,不如我们做个约定。”江陵语风一转。

    “什么约定?”

    “等你做好这件东西,我们再见面。到那时,你就能见到那个朝思暮想都想她死的女人。”

    “好吧。那么,时限?”

    “一个月。”

    “地点?”

    “江南镇江。”

    “我现在,倒是有点好奇,你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了。”千手人笑道。

    “到时候,即使我不说,你也会知道的。”将千手人卷入这件棘手的事件,本非江陵所愿,可是,或许千手人注定早与此事有着千丝万缕的紧密关联。

    千手人没有再问下去,他根本不介意这个瞎眼小子的任何举动,他只想手刃那个毁他一世的女人。

    “那么,千手人,我们就此别过。”江陵长吁一口气,为自己可以即刻离开这压抑令人窒息的鬼府庆幸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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