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子果然很有钱。

    颜淡揣着他黑着脸赔给自己的一锭银子,心里很欢快。其实那梯子已经旧了,绝对不值一钱银子,可是林世子居然赔了这么多。颜淡掂了又掂,觉得大约有四五两重。五两银子,那真的算很多了,她在戏班子里一年也没有这些月银。

    这种纨绔子弟真会败家。

    颜淡跑去兑了碎散银子和铜钱,买了些吃食带回去请戏班子里的人一块吃。她一直怀恨班主太吝啬,所以没叫他,花涵景不屑同他们蹲在一块吃东西便顾自走了。

    闵琉含着素鸡,含含糊糊地问:“是谁啊,竟然给了你这么多银子?”

    颜淡笑嘻嘻地应道:“就是那位林世子嘛,大约是他家里钱多得用不完就用来砸我,我当然不会客气,帮他好好用了。”

    闵琉嚼着嘴里的:“哦,是那个林世子啊,难怪。”

    赵大叔忙道:“颜淡,你以后可要当心些,这些贵族子弟都不是好人,同他们在一块你会吃亏的。”

    颜淡很是乖巧地说:“是,我以后就是连话都不会同他们多说的。”她可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倾国之色,林世子也不过是图一时新鲜,才不会整日缠着她。

    谁知翌日,颜淡刚出了临时租来的院落,迎面便撞见了林未颜。林世子一身蓝色官袍,衣带翩翩,勒马而行,见着她微微笑道:“颜姑娘,你看今日天气晴好,实在是踏青出游的好时节,不如我们一起去散散心?”

    颜淡不由心道,踏青出游,那也需是春天,现在明明都入夏了,当然是天气晴好,一日晒下来人都要焉了。凡间的习俗中,还有一种是唤人的姓,然后称姑娘公子什么的,而她的名字就是叫颜淡,也多亏了这个“颜”字,从表面看来,和凡人实在是没什么差的。

    林未颜勒着马低头看她:“你是怕日头猛么?城外章台江畔树荫很密,不会晒的。”

    颜淡委婉地开口:“林世子,你不是还要巡城么,这样恐怕不好吧?”

    林未颜轻笑:“那有什么,这种事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别人看的。”

    颜淡推辞道:“这不好吧,便是做给别人看也该做足样子啊……”

    林未颜突然俯□来,一把将她抱起来挂在马鞍上:“那我们先巡城再出游。”他一抖马缰,马儿飞快地向前奔去,颜淡头朝下挂着,只觉得头晕眼花,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林未颜,你到底想怎样?”

    可叹她居然不敢咒他在巷子里骑马撞墙,若是真的撞了,她也会一起遭殃。

    只听林未颜颇为意气纷发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怕什么,我不会让你摔下去的。”

    颜淡只觉得头脑发胀,全身血都倒流,开始恶心想吐,连话也说不出来。

    林未颜刚在章台江畔勒住马,颜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马鞍上翻下去,趴在岸边吐个了天昏地暗,几乎把昨晚吃的都一块吐出来了。

    林未颜走到她身边,打开折扇替她扇着风,讶然道:“你真的有这么难受?”

    颜淡气结,隔了片刻才平顺了气:“不难受,一点都不难受,我是吐着好玩的。”

    林未颜不甚在意地伸手搭在她肩上,笑着说:“颜淡,你还真的和我从前见过的那些姑娘不一样……性子,嗯,很有趣。”

    颜淡转过头,杀气腾腾地盯着他,缓缓道:“你想文斗还是武斗,要是输了你以后就别再来烦我。”

    他啪得合上折扇,很是为难:“这个不太好罢,我怎么可能和一位姑娘动武?万一磕磕碰碰伤到你了,这未免也太不怜香惜玉了。若是比文的,我是文举殿试出身的,实在是胜之不武……”

    颜淡很郁结,敢情他担忧的是自己胜之不武:“那就比文的好了,看见那边的楼阁没有,咏物赋景。”

    林未颜用扇柄支着下巴,微微笑道:“我选词牌,你只要想得出来便算我输,这样好不好?”他想了一想,又道:“词牌就选最高楼罢,你慢慢想,太阳落山之前想出来都算你赢。”

    颜淡看着他,忍不住道:“你倒是很谦让啊……”

    林未颜向着她微微一笑,又打开折扇慢慢摇了起来。

    颜淡来回在江堤边走了好几趟,突然停住脚步:“那我念给你听了?”林未颜扬了扬折扇:“请。”

    “犹记雾敛,烟波澄光碧。相逢时、正年少。回首望那时明月,章台杨柳闻羌笛。飞絮乱,薄酒寒,胭脂落。奈若何、多情应笑我。”

    “你们女孩子总是喜欢写些情啊愁的,慕将军家的小姐也爱写这些,这几句不算好。”

    颜淡抬眼望着西边落日,突然想起夜忘川的夕阳,那日复一日寂寞却艳丽的夕阳,剩下几句便脱口而出:“又谁知、此夜登高楼。西风绵,弦歌断。流云不知斜阳倦,高楼不解流水愁。缘生灭,韶华却,几时休。”

    林未颜直起身,低声道:“流云不知斜阳倦,高楼不解流水愁么。呵,看来我不认输也不成了。不过我既不是那流云,也不是高楼,你若是愁了倦了便来找我……”

    颜淡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算是长见识了,林世子大约是能骗到些年轻姑娘。

    然而在南都的日子未必就此安宁下来。

    起因在于林世子根本就没有把那天答应过的事放在心上,还是时时刻刻来烦她。

    “颜淡,你的名字里有一个颜字,而我的名字里也有,可见这是天注定的缘分。”

    “你名字是令尊取的,我的名字是家父给的,要说缘分的话,还是两位爹爹更有缘吧?”

    “女子无才便是德,难道你们南都没有这种说法么?”

    “嗯,有啊,可你不是寻常女子。”

    “那男女授受不亲这种传统美德,南都没有吗?”

    “嗯……这个也有啊,可我恰好也不是寻常的男子。”

    “……”

    “你到底是看上我哪一点了?”

    “嗯,戏本子写得不错,还会作诗作词,长得顺眼……最要紧的是,性子很有趣。”

    “如果让你在我和兰心绣坊的黄姑娘选一个,你会选谁?”

    “非要选一个这么麻烦么,我两个都会选。”

    “如果只能选一个呢?”

    “女孩子要有容人之量,一个是娶两个也是娶,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岂不是更好?”

    “这就对了嘛,如果你真心喜欢一个人的话,心里就只会记得那个人,其他人全然不会放在心上的,更不会觉得热闹还很好。”颜淡万万没料到自己竟然还会有给凡人解释感情由来的一天,甚是骄傲,“你只是觉得我很有趣,和你从前见过的那些不一样,一时图个新奇罢了,你其实根本就不喜欢我。”

    “你的性子是很有趣,也很新奇,可我确是喜欢你啊。”

    “……”颜淡头一次,很想杀人。

    颜淡时刻要花费心思想怎么躲开那位林世子,而闵琉却时常不见人影,隔了好几日,她才知道,闵琉这几日都同那位相国公子裴洛出去游玩了。

    一个林未颜,一个裴洛,都是风流成性没有半点节操。颜淡真不想看见闵琉被那些贵族公子给糟蹋了。赵大叔苦心劝过几回,闵琉却听不进去,日日晚归。

    日子一晃,便过完了整个夏天,眼见着走到盛夏的尾巴上。戏班子也要回桐城去了。颜淡有几回夜里撞见闵琉在哭,其实也是的,这种事,那些贵族公子本来就不放真心进去,自己先赔了一颗心,伤心总难免。

    颜淡看着她哭,心里也不好受,却只能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东西很快就收拾妥当,他们当日就离开南都转回桐城。闵琉一直回头望着南都城,眼睛红肿,形容憔悴。颜淡递过一包刚买的玫瑰糖,微微笑着说:“你要是不回头看的话,我请你吃糖。”

    闵琉瞪着她,突然一把夺过那包玫瑰糖,把嘴里塞了好几颗,用力嚼出了声。

    颜淡不由心想,她这个样子该不是在心里想着怎么把那位裴公子嚼碎吧,真狠……

    他们到南都时,大多时候是步行,而回桐城时还是徒步,结果错过了宿头,到了入夜时分才翻过半座山。颜淡走了一段路,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总觉得这段路像是刚才走过似的,她不想危言耸听吓到大家,便一直忍着没说。

    待第三遍走到同一个地方的时候,班主停住脚步:“这里好像刚才走过。”

    颜淡接过闵琉手里提着的灯笼,朝着树丛的地方照了照,只见周遭树林茂密,古树参天,树干上还盘着密密的紫藤。闵琉紧张地抓着她的手臂,小声问:“是不是你刚才看到什么东西了?”

    颜淡摇摇头,简单地道了一句:“没有,我只是怕这里会有野兽。”

    闵琉立刻甩开她的袖子,疾步挤到班主身边,顺便还撞了花涵景一下。

    颜淡举起手里的灯笼,只见那层薄纸上正有一只飞蛾扑扇着翅膀、噗噗乱撞,她再次回头看了看那片树丛,树干上缠着的紫藤,正开着淡紫色的花儿,山野湿漉漉的空气中涌动着淡淡馨香……

    大约在漆黑山道上走了半个多时辰,只听赵大叔低声骂了一句:“……又回到这里来了!”

    颜淡默不作声,其实在第一回绕回原处的时候,她就已经发觉。其实这山里难免会有些刚成形的山妖精怪,他们未必当真有恶意,有时候只是太无聊才会向凡人开开玩笑。只是,现在已经是第四次绕回原地了,这样的玩笑未免过了头。

    颜淡闭了闭眼,灵台瞬间清明。她却只闻到空气中那股淡淡花香,没有杀机和戾气。

    她缓下步子,仔细看着周围,慢慢和前面的人拉开一段距离。

    这很可能是鬼打墙的术法,说得白了,不过是一种障眼法,用幻术把两块不相连的地方拼接在一起,走过的人只能在这两块地方反复绕圈。他们现在就被困住了。

    颜淡低□,用灯笼照着地面,慢慢往前找。只要是障眼法就一定会有破绽,这是师父曾经说过的。就算周围的山路都拼接在一起,也必定有一块地方是拼错了的。

    颜淡伸手在地上摸了摸,映着灯笼的光,手指上沾着的是粘土,而再往前走了两步,脚下的却又变成了红土,只隔了这么几步,土质是不会变得这么快的,她倏然转过身,只觉得周围突然变成了白茫茫一片,一个惨兮兮的声音在耳边哭着:“你的前世害死了我……我今生是来向你索命的……”

    颜淡脚步一顿,忽觉后颈被人轻轻吹了一口气,那人继续哭道:“前世的债今生来偿,还我命来……”若是换了别人有可能吓得不会动了,可是对方却偏偏和她扯什么前世今生,她活到现在也不过一辈子。她听着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到了左近处,飞快地伸出手去,居然一下子就捏着那只捣蛋的山妖精怪的脖子。

    那大约是只花精,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化成人身的模样还是个小姑娘,嘴巴张大成可以塞进一只鸡蛋的光景瞪着颜淡,隔了好一阵才想起要挣扎:“你抓着我干什么?还不快放了我!”

    颜淡将她拎起来,很不客气地威胁道:“你先把障眼法解开。”

    那花精张了张嘴还要说话,颜淡顺势拎着她摇晃了一下,她立刻大叫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就解开你别晃我了。”

    颜淡松开手,蹲在一边看她咳嗽连连,支着颐问:“你是花精么?”

    小姑娘立刻站起身在她面前转了一圈,衣袂翩翩:“你看我的长相,再看我的衣裳……除了花精,这世上哪里还有这么美貌的妖?”

    “那就好,你们族长在哪里?带我去见他。”颜淡站起身,拍拍衣袖上沾到的灰。

    “你要找我爷爷?为什么?咦,我觉得你好像和我是一样的……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妖气?”

    颜淡低□看她,忽然觉得以暴制暴实在比怀柔更有用:“你到底带不带我去?不带的话,你最早是什么样子的,以后就是什么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刚刚从考场出来,抚摸大家~晚点我再传新的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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